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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雪地和一群羊

赵东海

2025年01月18日

我长久地盯着一蓬荠荠菜,它们是最早来到春天的绿色吧。我觉得它的叶子就是它的花朵,谁说一定要开花才是花朵呢,比起灿烂的火花般的叶片,它黄白色的小花形同陈年小米,羊们在啃食青草时,用厚嘴唇顶开这些花束,仿佛它们生长得非常多余。阳光好像也忘记了这些微小的生命,总是一扫而过,不在它的身上稍作停留。其实这些小花是多么渴望阳光的温暖,哪怕一点点细微的体察,对于这些努力绽放的米粒儿来说,这个春天也许就会完全不一样。

田野的远处有一个人和另一群羊,在青色的大地上慢慢移动,也许不是他们在动,而是地气在蒸腾,他们只是随地气波动。但我不能靠近,两群羊是不能混杂到一起的,会发生冲突,以至于无法分开,这是父亲的告诫。可我的内心却无比地想要靠近他们,我渴望跟人说话,哪怕只是站在近前看着,不说话。其实我根本不敢和他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羊,我毫无经验,尽管我已经跟在它们屁股后面好几个月了,尽管没有哪个小丫头比我更有资格说羊;说天气、说这个春天、说午饭、说那些可怜的米粒花和一眼望到尽头的未来……可是它们该从何说起呢?

我远远地遥望,长久地冥想,眼神空洞,内心荒芜,风轻飘飘地从我的发丝穿过,没有一点凉意。那个羊倌也在望着我吗?那群羊也在渴望和我的羊会合吗?哪怕吵一架,打起来。很远的公路上传来车辆的轰鸣,声音遥远而巨大,大地震颤,把我小小的身体颠簸成田野里的一粒尘埃,此时,我的心却越来越大,大得装得下天地,装得下全世界所有的孤独和胆怯。我飞了起来,眼前无尽光芒,无限辽远,身下是喧嚣不止的城市,而我的羊,完全融入了田野的春天。

父亲欠我一只百灵。

他说,从内蒙古回来就把百灵带给我,是那种体型和身材都和甸子上不太一样的角百灵。可我不再相信他了。之前他说过,会在我放羊的时候陪我寻找百灵窝儿,为这句话我等了好久,直到他动身去内蒙古。其间,我无数次用眼睛询问过这件事,我不是个会表达的人,对于爱尤其如此,我期望得到由衷的爱,而不是要来的。早上我穿好衣服赶羊出门,询问父亲天气,我热望的眼神,还有在假装肚子疼的时候,我的磨蹭,其实都是在等他哄我,等他提起答应我的事。可惜,父亲每次都无动于衷。我以为他早已忘了这个承诺,也不再去关心了。想不到这次去赤峰贩土豆,他主动提起了百灵。这么说,他是记得这件事的,他也知道我的那些暗示,只是装作不在意。可是,爸,你真不该提起这件事,那样我就只有生气而不是伤心了。我容易生气也很容易忘记,但伤心不行,它要修复很久,甚至一生。我是个敏感的人,能轻易体察各种无心和有意的伤害,并且深深懂得它给一个自尊的人带来的是怎样的打击。更何况,父亲带给我的除了伤心还有难过,难过到我半年不和他说话。他听闻我和同学处对象,暴跳如雷,当时的样子我永远记得,对我来说那不仅仅是害怕,更多的是震惊,它完全超出了我心理的承受能力,惊讶到咽下了所有的辩解。爸,你不相信自己的女儿,连原因都不听!我恨你!我选择了退学,以证清白。退学就放羊去,放羊就放羊!于是,我成了这个原野上唯一的牧羊女,一个16岁的,春天一样等待绽放的花季少女,慢慢融入野地。

它们叫我“大耙子”,一是我个头比别的羊高,大身板,大犄角;二是我比它们有力气,羊群里的小家伙几乎都是我的孩子,我是它们的父亲;再有嘛,我显得比别的羊笨,行动慢,脑袋不灵光。新来的放羊小姑娘认为我有病,似乎得过脑炎什么的,留下了后遗症。其实哪有这回事,我只是不想抢在其他羊的前面,谁不晓得前面的草新鲜呢。可我宁愿在它们的身后啃食剩下的东西,谁叫我是“大耙子”呢。大耙子意味着责任,意味着爱护。这些,那个小姑娘可能还不懂得。她是和家里闹别扭才出来放羊的,她和她的爸爸产生了误会,一气之下就不上学了,这是一个倔强的孩子,也是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容不得别人说。但她很善良,每当我落在羊群后面,她都会回头来找我,生怕我掉队,担心我吃不饱。因此,我猜她没有被保护的经验,这样的人往往很能照顾别人的感受。这性格有点像我,被动、忍让,吝惜语言,把别人的高兴看得比自己重要。

白雪覆盖的原野平坦干净,大地上除了我们趟出的路不见任何脚印,牧羊小姑娘脸蛋冻得通红,她显得比以往都要开心,吆喝羊群的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她太压抑了,我不知道在她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到她的内心是自由的。我多希望她大声喊出来啊!把心中那口浊气释放出来吧,姑娘,这是属于我们的雪地,除了纷飞又降落的雪鸟,就只有乌拉草能看见我们的快乐,你还怕什么呢。我不禁加快了脚步,试图用行动点燃她的热情。于是,雪地上留下一串音符般的脚印,前面是我的,后面是她的,我的舒缓,她的奔放,后来,我们终于唱起歌来。

雪还在落,阳光很充足,时间已近晌午,雪花亮如钻石。也就是一抬头的工夫,我们已经完全笼罩在纷纷扬扬的大片雪雾当中,树枝上的积雪随风下落,一朵朵如同小降落伞,最终将我们团团包围,白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全不见了,小姑娘成了雪人,只有两只眼睛在眨,像星星。远远近近的树林仿佛隐身了,就连堆在几米远的秸秆,也已经看不真切,地头壕沟里的乌拉草没有被雪完全掩盖,露在外面的部分显得十分温暖。

我们从不吃乌拉草。羊群里有这样一个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叫乌拉的满族少女,小姑娘既勇敢又善良,长得像仙女一样,大人孩子和动物们都很喜欢她。这年干旱,春天已经快要过去了,一滴雨没下,庄稼快要闷死在大地里了,甸子上的黄草都被羊啃光了,连蚂蚁都干渴得懒得走出洞穴。时令到了立夏,仍不下雨,村里开始出现瘟疫。

乌拉姑娘也病了,只是没有别人那么严重。这天,她看望邻村病重的外婆,从甸子上经过,忽然听见天上有人在叫她,她手搭凉棚寻找,天上除了灼眼的白光,连块云彩都没有,难道是自己晒迷糊了?乌拉摇了摇头继续走,可没走几步,又听到有人叫她,这次声音更清晰,没错,就在天上,这回她看清了,是一只百灵鸟在叫她。就听百灵鸟说,乌拉,长白山里有一种草,用它熬汤可治这场瘟疫,只是路途遥远又极难寻得,你愿意去吗?如果你愿意去,我陪你。乌拉姑娘大喜过望,顾不上惊讶,回家骑上马就和百灵鸟出发了。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艰苦寻找,它们采回了仙草,医好了村民和这里的所有生灵。神奇的是久旱的天也终于降下甘霖,甸子重获生机,一片葱茏,而且还长出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草,那草身体柔软,自由奔放,风一荡如同乌拉姑娘的笑脸。人们用这种草编织草席、盖帘儿、鞋垫……心灵手巧的姑娘、媳妇还能用它编花、蚂蚱、蝴蝶。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乌拉姑娘,就把这种草叫乌拉草。春天,乌拉草茂密生长,如同一片云雾,站在草丛中间往天上看,准会找到一只百灵在歌唱。我想,乌拉姑娘肯定也在天上。

奶奶经常说,人的一辈子是缘,前生若无亏欠,今生不会相见。包括那些跟随我们生活的生灵,那些鸡,那些猪、猫、狗,还有我放牧的那一百多只羊,我们注定要相遇,也注定会分离。她说,善待我们身边的一切吧,我们风风火火几十年,最后都是一堆土,一缕烟。她的话让我释怀,让我想到未来,我的未来远比我的过去要长得多。我离开了我的那群羊,独自去遥远的城市闯荡。父亲急得不行,四处打听我的消息,朋友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告诉他我在哪儿?我说不用,安顿好后我自己告诉他。腊月二十三这天,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我们互相沉默了好久,虽然是生号,父亲一下就猜出了是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的眼泪唰地下来了,父女连心,这就是亏欠。我说,爸,替我好好照看那群羊。父亲瞬间开心起来,马上说,它们好着呢,已经二百多只了。我流着泪说,爸,你欠我一个鸟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