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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青苔里的《人参故事》

王永新 王 睿

2025年05月23日

一片原始森林,举目苍郁无边;一座“参山”小城,尽显灵气悠然;一部记录着历史文化的手稿,历经岁月沧桑;手稿封皮上浅浅的“青苔”二字,隐藏了一段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消失的背影

在吉林省抚松县图书馆的地方文献馆一厅正中,一方玻璃展柜内静静陈列着一本老手稿,封面是一张陈旧的粉红色的彩纸,写有“人参故事”四个字,已皴裂卷边,颇有年代感。这便是著名学者汪玢玲的《人参故事》手稿。

展柜说明牌上写道:“抚松第一本《人参故事》手稿,1958年收集整理,由中国民俗专家曹保明大学时期的老师汪玢玲女士在抚松支边工作期间整理完成,是图书馆最珍贵的人参文化宝典。”这部来自67年前的老手稿,看上去沉默无语,但在柔和的灯光映衬下,又仿佛带着“参情”,与每一双望向它的眼睛,一同回溯着往昔的时光。

这本《人参故事》手稿宛如一把钥匙,开启了通往人参文化深邃世界的大门,串联起抚松这座“人参之乡”的历史记忆与文化传承。

1993年7月的一天上午,天气炎热,抚松大街上少有人行。静静的抚松县图书馆公共阅览室,走进来一位50岁左右的中年人,他身穿一件老式蓝色旧半截袖,有些土气,但很干净,像一个朴实的村民。他从挎包里拿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红布,打开后小心翼翼端起一沓稿纸,轻轻放在桌面上说:“俺来捐献这本手稿。”

孟令东,抚松县图书馆原副馆长,如今已经退休。据他回忆,第一眼看到这本手稿时就觉得有些不同寻常,然而哪里不寻常又说不上来。那个中年人擦着额头的汗水,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说:“俺是泉阳镇的,这本手稿是很不容易保留下来的,最开始存放在泉阳林业子弟小学的图书室里,到俺家后还差一点被烧掉,现在交给你们。”

泉阳镇是抚松县一个偏远小镇,以优质矿泉水和森林资源而闻名,这本《人参故事》手稿究竟是如何收藏在泉阳林业子弟学校的,捐献人并不知道。经过简单交谈得知,曾经的保管者是一位姓李的老师,也是捐献人的邻居,在特殊年代这部手稿被秘藏在学校图书室时政报刊的垫板下得以保留。捐献人强调,《人参故事》手稿在他家里是依靠青苔保存至今的。他浓重的山东口音,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一时没有听明白,问道:“抬什么?”捐献人以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青苔,随手拿起读者借阅登记用的钢笔,在《人参故事》手稿封面上写下“青苔”两个字,由于钢笔墨水不足,他划了几下,说道:“不是这个抬,是苔,青苔。”

图书馆的工作人员看明白了,但意思还是没有弄懂,因为潮湿的苔藓是不可能包裹保存纸张的。捐献人看出他们的困惑,解释道:“俺爹是放山把头,苔藓是他放山打参包子用的,堆在家里都已经干透了,1979年俺家邻居李老师搬走时把手稿托付给了俺爹,俺爹用打参包子的苔藓把手稿包起来,藏到家里后仓房梁上。俺爹去世后,家里发生了一场大火,后仓房被烧掉一半,但是这本手稿没有被烧到,保存下来了。俺怕毁在手里,想送到县里的档案馆,今天俺没有找到档案馆,打听到你们图书馆也能保存书和资料,俺就把它捐献给你们。”说完,便要离开。图书馆工作人员想请他登记留下姓名,他迟疑了一下说:“俺现在要去办事,下午再来吧,还有一些东西要捐献给你们。”

看他这样着急,工作人员不好勉强。捐献人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开,身影随即消失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但是下午这位没有留下名字的捐献人却失约了,之后几天,尽管工作人员满心期盼,他依然音信皆无。更出乎意料的是两年之后,又一场灾难再次降临到这本珍贵的手稿上。

久远的时光

巍峨长白,吉林抚松,这方生态天地和隽永山水成为人参故里,也是人参故事诞生之地。人参,从古至今从来不是凡俗之物,被认为富有灵性。参乡林海,几百年来闯关东的开荒者与人参互相塑造着彼此,人参独特的生命力透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顽强,同时被赋予浪漫的艺术性,至今留下无数传奇故事。

汪玢玲,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民俗学泰斗钟敬文先生的弟子,出版过十余部民俗专著,发表过上百篇论文,其中1959年4月9日发表在《吉林师大学报》上的《试论长白山区人参的传说》一文,被学术界认为是长白山人参文化研究的开创性著作。

往事如参籽摇曳。汪玢玲在大学时代就对“东北三宝”之首的人参产生了浓厚兴趣,从此开始了一生的课题研究,起因和契机是1958年7月全国民间文学工作者大会在北京召开,会议提出民间文学工作“全面搜集、重点整理、加强研究、大力推广”的十六字方针。这次大会后,吉林省民间文学工作开始有领导、有组织、有计划地开展活动,吉林省民研会、吉林大学中文系、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决定共同开展全省民间文学普查工作。1958年11月,汪玢玲和7位吉大中文系的同学加入“吉林省民间文学工作队”,风尘仆仆来到长白山脚下被称作“人参王国”的抚松县,进行系统的专题调查,挖掘的重点内容就是人参故事。

来到抚松后,汪玢玲满怀感慨地写道:“人参是吉林省长白山区特有的名贵药材,它生长在深山密林,极为难找,这样视为珍宝的特殊植物,在东北民间广泛地流传着优美的传说,这些传说是十分诱人的。”

人参传说之所以诱人,与其生物特性和文化属性息息相关。人参存在的历史超过6500万年,是活化石一样的孑遗植物,在漫长的进化旅程中,它相伴各类新生、变异、衰亡的物种生命,以最古老的物种形态静静地存活下来,只要环境稳定,它会一直存续到未来。

这一点从人们对人参的上百种称谓中就可以看出:神草、鬼盖、人衔、地精、土精、海腴、玉精、草妖……每个名字都透露出神秘气息,其文化属性远高于任何一种草本植物。走访抚松各个村屯,汪玢玲惊奇地发现,人参的吉祥意蕴早已浸润在抚松寻常百姓的生活中,在剪纸、刺绣、绘画、泡酒、饮食、礼品中,人参形象随处可见。从口口相传的传闻里,人们想象出来人参精灵藏匿莽莽林海,时常一闪而现,又无影无踪;那些历经风霜浸润从深山老林里传出的寻参故事,令听者如穿越时光隧道,悠然心醉,梦回千年。

在抚松东岗国营第一参场参观座谈后,汪玢玲与参农、放山人、故事家朝夕相处,还深入到当时的万良乡和北岗乡调查,如饥似渴地记录着,更进一步理解了为什么人参会在抚松人心目中那样神秘而宝贵。她认为,人参传说充满了丰富的人民性和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并写道:“我们深深为这些故事的斗争意志和优美清新的风格所吸引,在实践过程中更深刻地体会到劳动人民不仅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也是精神财富的真正主人的道理。”

汪玢玲在一个月内收集了大量的民间故事和歌谣,其中人参故事最多,不下百篇,同时阅读了已经发表的一些人参传说,写下许多调查文章和心得体会,形成了这本厚重的《人参故事》手稿。

1958年春节前,即将离开抚松的“吉林省民间文学工作队”向抚松县委做了一次全面而具体的汇报。汪玢玲就人参故事收集整理和研究情况作重点发言,引起了抚松县委高度重视,同时也激发了抚松县文化工作者的浓厚兴趣和责任感,决定大力挖掘人参故事,出版专辑。

然而,《人参故事》这本手稿是如何留在抚松的,又是如何流落到泉阳镇的,这已经成了一个永久的谜团。

手稿的回声

《人参故事》手稿里记录了67年前什么令人遐想的内容呢?细细阅读,可见汪玢玲先从抚松县东岗镇闯关东史实调查入手,人参成精的浪漫故事大多数是这些闯关东移民或后代带着乡音讲述的,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主人公的形象是人参娃娃、人参姑娘、人参老人。

《人参故事》手稿里描述的人参娃娃形象十分善良可爱。他们长着苹果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头上梳着小鬏,光着屁股,穿着红兜肚,俊得不得了,常和穷人家的小孩子们或地主家的长工“小半拉子”一起玩耍,并帮助他们得到幸福,脱离苦难,故事情节浅显易懂又具有鲜明的民族色彩,寓教于乐,给人以无穷希望。

《人参故事》手稿中的人参姑娘形象光彩夺目,富有浓厚生活气息。她们除了向往人类的爱情和友谊外,也会有精神生活,还常去人类社会看戏和赶集。许多讲故事的放山老人像讲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奇迹一样,描述着“老山客”下山,看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参姑娘去看戏,戏散了,她们轻飘飘地跨过独木小桥,“老山客”大叫一声“棒槌”,想抓住她们时,人参姑娘却迅速不见了,“老山客”只抓住一把人参叶子。也有人看见满脸褶子的老太太领着几个“一顺水”的大姑娘去赶集,在铺子里买花布,掌柜的收了钱晚上清点时,才发现是价值昂贵的人参。还有的人参姑娘嫁给了放山的小伙子,惩罚了不怀好心的老财主。

《人参故事》手稿中的人参老人形象十分重情重义。这一类传说大多是常年山居的“老洞狗子”或老猎人讲述的,这些老人都是独居一人,无儿无女。他们口中的人参精也是以白胡子老头儿的样貌出现,有时还会拎来一瓶酒、一斤肉,相邀对酌,甚至帮他们找到人参凑足盘缠,回山东老家去。这自然也是山居一辈子的人幻想的生活。

《人参故事》手稿,展现了把自己一生都交给原始森林的劳动人民的生活,在成年累月看不见一个人的大山里,放山人做梦都会期待老把头来指引方向,要是突然有个奇异的小孩儿或聪明的姑娘来做亲人,那当然无比幸福,这也是长白山人参文化产生的民俗根源。

汪玢玲注意到以爱情为主题的人参传说数量是最多的,通常都是“小半拉子”“小初把”“小牛倌”这一类的劳动人民,故事情节开展得非常有趣。她分析这种故事的产生实际上是由于讲故事的放山人都是穷苦小伙子、老人家,根据《东岗参场史》记载,民国年间到东岗的参农几乎都没有娶上媳妇,被称为“跑腿子”,甚至劳动一年连条棉裤都买不上,直至新中国成立才有了幸福生活。这些人的命运令汪玢玲唏嘘不已。

《人参故事》手稿还收录了“水参”“酒参”“米参”“麻达山”“棒槌鸟”等30多个故事,对人参传说正本清源做了记录,这与其后人为加工的人参故事明显不同。如《木匠放山》,传说有一个木匠去放山,别人注意地面草丛,而他却仰头看树,看哪棵树适合做梁做家具,凑巧他在树上发现了一棵六匹叶。这个人物形象令人喜爱,比之后的情节相类同的“歪脖子放山”“傻子看树得参”要真实朴素,没有对旧时代残疾劳动者的嘲笑和挖苦,显得品质更高。

根据口耳相传的地方传说,汪玢玲翻阅了浩如烟海的民族典籍,结合参农和放山人遵循的劳动传统,详细梳理人参故事的脉络,《人参故事》手稿浓烈的艺术魅力洋溢在字里行间,呈现出多个民族的历史记忆和生活民俗史,深刻隐喻了长白山地理空间特色,使山区人民的自然信仰、生态审美、美好品德等文化价值跃然纸上。

“青苔”的流年

沉实厚重的黑土默默无声。这本曾经被保护在青苔里的手稿,也见证了逝水流年的沧桑。

1995年,就是《人参故事》手稿存放于抚松县图书馆的两年之后,抚松大雨倾盆,江河水位暴涨,一场罕见的洪灾席卷而来,波及甚广。当时,抚松县图书馆是一栋四层老楼,年久失修,房顶漏雨,保存地方文献的办公室棚顶一角在夜间的暴雨中坍塌。等第二天上班时,抚松县图书馆原副馆长孟令东发现地方文献办公室一部分文献已被雨水浸泡,那年他还是一个30岁出头的年轻人,负责保管地方文献归档工作,见此情景心痛不已,紧急抢运时,发现放置《人参故事》手稿的书架虽然被坍塌的棚顶砸倒,然而一张包裹老年画的塑料布斜着压在上面,挡住了从棚顶流下来的雨水。他小心翼翼掀开塑料布,《人参故事》手稿竟然完好无损,更令人惊讶的是手稿下面一摞地方文献已被浸上来的水洇湿,正巧浸到《人参故事》手稿之下停止了,这本手稿又一次幸运地保存了下来,仿佛与抚松有着不解的缘分。

其实《人参故事》手稿与抚松的缘分,更多的是体现在人文精神上。在抚松深入研究人参故事的过程中,汪玢玲与抚松文化工作者、民间故事家们成为很好的朋友,她严谨的工作方式和深厚的理论基础使得人参故事研究上升到文艺美学的高度。抚松县民间文艺家、县委宣传部原副部长张克勤深受汪玢玲学术影响,借助抚松县委委派的契机,组织全县文化爱好者整理人参故事,加大初编力度,终于在1963年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发行了《长白山人参故事》一书,德国学者付马瑞、法国学者葛芳姿及日本学者花井操都怀揣这本书,来抚松研究人参故事。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文艺振兴和抢救工作重新提上吉林省民研会日程,并于当年7月17日召开省民研会第三届理事会,汪玢玲和张克勤当选为省民研会第三届理事会理事,共同提出人参故事抢救工作刻不容缓。汪玢玲谈到她在抚松县东岗镇采风的往事,还在《吉林民间文艺丛刊》第一期刊登了《什么是民间文学》,肯定了抢救民间文学的重要意义,同时建议抚松地区再整理一本人参故事,列入吉林省向新中国成立30周年献礼的重大计划。抚松文化工作者十分振奋,立即着手,但当时各行各业工作千头万绪,新版《人参故事》未能如期出版,到1980年1月最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期间汪玢玲多次与张克勤、张栋材等抚松文化工作者通信,关心指导人参故事的整理选用事宜。

以《人参故事》手稿为理论基础,汪玢玲十年如一日研究着人参故事,分别于1984年5月19日在《吉林日报》发表《谈谈长白山人参传说源流》、1985年10月在《吉林民间文学学术论稿》上发表《关东三宝美学四论》、1992年在《人参文化研究》上发表《人参源流考》等文章,不断把吉林人参故事美学研究推向新高度。2013年抚松人参故事被评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出版人参故事集达40多部。

如今,这本来自抚松“参山”之中、被放山人用包裹过人参的青苔保存下来的珍贵手稿,在抚松县图书馆地方文献展馆柔和灯光的衬托下,与民国时期的老把头、山参王雕像静静地放置在一起,成为镇馆之宝,用流年岁月诉说吉林人参故事的光辉历史与不朽文脉。

责任编辑:刘怀 王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