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光阴。那些年七夕的花朵,点亮了幽幽的岁月。
七夕将至。爬满青苔的老宅前,萱草像打开绿窗的深闺女子,艳色乍泄。兰姑姑溜光的黑髻,银簪子在天光花色里一晃一晃,像一枝召唤雨季的白茉莉。
茉莉啜饮着未干的露水,濡湿着兰姑姑的裙角。
金银花也开了。晨曦里晃动着无数小蜻蜓,讨喜,又娇俏,攀着悠长悠长的青藤,灵动得像要飞上篱笆似的。
栀子花开得像乡下小妇人。热情直白,香气太泼辣,让人躲之不及。走近,冷不防一朵花能熏得爷爷咳嗽不止,涕泪交流。他晃着花白的头发,哑着嗓子,摆着手:砍去,砍去,是妖精,要不得……
萱草能入厨,茉莉能泡茶,那么,栀子呢?一棵栀子树,是半个小村的花露水。砍去?才不能呢!人从花畔走过,自动刷了一层薄薄的花气与香气。多好!
兰姑姑提着青篾的小竹篮,掐黄的萱草花,白的金银花,白的小朵的茉莉,白的大朵的栀子花。
天空像一滴墨,悄悄洇开,欲雨未雨的样子。
兰姑姑月白的斜襟小衫微微汗湿了。月白凌子的裙染了几点黄的青的花渍。
爷爷在青砖灰瓦的廊檐下抽烟袋,一匝一匝的烟圈儿像婴儿的小白手,抚摸着他皱纹寸寸潮起的眼角眉梢,恋恋离去。
有村里的女孩走过来,臂弯里挎着小竹篮。白的棉布小衫子,羞羞怯怯,像一朵清新的小白花。她是来讨要兰姑姑的栀子花的。兰姑姑的那株栀子花,在小村,独一无二。高大,丰满,像多子多孙的妇人,领了一屋的美丽女儿。
七夕了。那些情窦初开的小村姑,在清晨或黄昏,来讨花。怯怯的,躲着人走,像溜着墙根无声无息的小白猫。兰姑姑年长她们几岁,明白女孩儿们的心思。露珠在石阶上尚睡未醒,兰姑姑一排溜的青篾小竹篮已装满了栀子花。白白的,大朵,像夏天的露珠般清鲜。饱满,丰嫩,一朵是一张唐朝美人的脸。一朵白花的香气能涨满一间老屋。
女孩们红着脸儿陆续而来,像花朵,先后点亮了兰姑姑的竹篱小院。蓬门柴户,没什么好的送给那些纯净羞赧的乡下女孩们,兰姑姑就养花罢。养又香又美的栀子花,送给七夕约会的女孩儿。她们或头上戴一朵,或衣襟上别一朵,或袖里拢一朵,七夕去见心上人,多好!哪一个戴花的女孩子不像一朵栀子花?点亮七夕的夜晚,点亮情郎的眼睛。
萱草花披拂,掐一把,送给她们炒菜吃。金银花、茉莉,也送一些,泡茶喝。农闲时绣花,她们低头坐在黑檐下,大肚子小口的空空罐头瓶子,哪舍得扔?装满温热的水,三五朵白白的茉莉铺满杯口,淡淡的花色与香气。喝一口,唇齿间暗香妖娆。呀!彼时彼刻,多想做一个小白花一样的女子,也绣花也读书,不浓烈,不野气。一抬头,看见灰羽兰喙的大鸟在檐翅上踱步,怡然,从容,如履平地。那是它的一檐江山。它目标笃定,没有绣花女孩的幽香心思与风情。
兰姑姑在七夕前夕就准备好了几篮栀子花,朝夕放在一截篱笆前。天气晴好时,露水晃动着花香,晃动着细细的情意,一朵一朵,被女孩们悄悄取走。
那株栀子树,兰姑姑养了六年,像养自己纯洁好看的女儿。
那年月,娘说东篱的女子:兰姑姑命苦。兰姑姑嫁了爷爷选的女婿,是哭着嫁的,死活不肯蒙红盖头。因为村里她青梅竹马的小伙躲在歪脖子老梨树后,也哭呢。哭花了妆的兰姑姑一步三回头。娘说,没办法,小伙子与寡母生活艰难,爷爷怎么舍得让兰姑姑嫁过去受苦?
婚后三年,儿花女花不留一朵的兰姑姑,被送回了爷爷的篱笆院。爷爷一生爱面子,再不许她嫁人了。她与未娶的小伙,成了七夕的牛郎织女,爷爷像王母。
彼时,旧光阴里的小村子,关于七夕,有好多美丽的传说。我们小孩子最爱做的,就是葡萄架下听情话。老人们说,七夕那天夜里,藏在葡萄架下,能听到天上牛郎织女的蜜蜜情话。我们一群短衣短裤的小丫头跑去爷爷家的葡萄架下,却什么也没听到,倒是喂了尖嘴如针的花蚊子,嫩嫩的皮肤被狠狠咬了好几个大包,痒得蚀骨。
其实,那几年的七夕,我们提前吃了兰姑姑的花生、红枣、与红嘴白肚子的桃,充当了掩护她的猴儿兵。推推搡搡,把爷爷关进了老屋,撒娇又霸道地威胁爷爷:不要出来!我们要听女郎织女说话呢!
雨气像一滴墨,洇湿了空气,软黑了林梢。
爷爷慈祥又宠溺,口中骂着我们是猴儿,却蹒跚着走进老屋,被我们一群猴孩子从门外上了锁。如此,兰姑姑就可以去村西头约会小伙了。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夜,兰姑姑特别美。黑髻,银簪,绣花鞋,白的小衫,白的裙。袖管里拢一朵肥美的栀子花。晚风里,她就是一朵栀子花,又白又美。黑白电影里的织女也比不上。
那些年。兰姑姑把一朵一朵栀子花送给七夕的女孩子,让她们栀子花一样,又香又美地去约会情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成良缘,不再银汉迢迢暗度。每年七夕,栀子花树,瘦了一圈,姻缘,就多了几对。兰姑姑与她的栀子花,是良媒。
好多年以后。
爷爷的坟前,野生的萱草花,已经开开落落好多个七夕了。
送女孩们栀子花的兰姑姑也嫁了人。那人,已两鬓微霜。
旧光阴里,兰姑姑的七夕花朵,是一个浩瀚的记忆浓缩在一个小小的话题里,我端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