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雨淅沥,几日来的炎热已消弭。清爽时刻,翻几页书,品半杯茶,更适合熬一碗粥。
现在的我坐在餐桌旁,对一碗大碴粥仔细端详着:黄黄糯糯,浓淡相宜,里面点缀着饱满的豆子,尝了尝,依然香甜可口。于是,记忆的丛林里有泉水汩汩流出,流过年轮刻度,流过生活中的琐屑和尘埃,流到我魂牵梦绕的童年……
我会吃饭时家里还很穷,只有年节才能吃上大米或白面,更没有水果和零食,日常主食就是高粱米、小米、玉米。对于高粱米和小米,无论是煮粥还是做成干饭,我都不吃。母亲说我那时就反复说三个字:不好吃!不好吃!懵懂童言却言简意赅。而玉米经过打磨之后的玉米碴子(我们那里称之为大碴子),还有玉米面,我都喜欢吃。尤其是大碴粥,母亲说我百吃不厌。你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胖乎乎、白净净的小丫头坐在枕头上,高度正好够得着炕桌,对着一小碗大碴粥,无论什么菜,哪怕只有一小碟咸菜也行,都能用小勺子认认真真地吃着,而且是自己吃,不用喂。这情景无论谁见了都会夸几句。
吃着大碴粥,我慢慢长大了,上学了。刚开始学习不太好,但那时小小的我就知道,一粒玉米种子要经过春种夏长,经过雷雨风霜,也许还会被鸟啄和虫噬才能成熟。只要成长的梦想在,任何磨难都是一种历练,一道风景,是那种“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的豁达与慷慨。正因如此,我一直默默地努力着,四年级以后,我就是班里的佼佼者了。
由于受地质和气候因素影响,我家乡那里只种玉米,因为既好管理又高产。所以,从上小学一年级起,我就学着和父母一起种、铲、收、打、磨——全套农活都干过,也许这也是我觉得大碴粥好吃又亲切的原因所在吧。
等到六年级时,我已经开始学做饭了,第一次做的大碴粥,至今还在我梦里飘香。
那是秋收时节,我家地里的玉米收完了,父母和老姨、姨夫要去二十里外的大姨家帮忙。照顾我小弟和老姨家小妹的重任就落到我肩上。这两个小家伙一上午时间写写画画玩玩,倒是很乖。我读书任务完毕,就去查看昨晚临睡前泡的大碴子和豆子,它们已经涨了两倍大了,圆鼓鼓的很可爱。
10点半了,我要做大碴粥了。生了火,把淘洗干净的大碴子和豆子倒进锅里。母亲临走前嘱咐我大碴子特别能“吃”水,要添三舀子水。我却添了四舀子,因为我还要往里加东西呢。玉米秆火特别“硬”,几分钟就开锅了。把灶膛前的玉米秆和碎叶扫干净,我就去后园里摘方瓜,真不知选哪个好,于是就学我母亲,用手指甲去抠,抠不动的,就是又甜又面的,是我要的那种。我把方瓜洗净,掏去瓤、籽,切成小块。
掀开锅盖,米粒和豆子的颜色变深了,又大了些,水还是很多,已经融入了米和豆的混合色,有一些黏稠状了。我把方瓜放进锅里,小弟洗好的土豆也被我放了进去,用铲子翻一遍,以防有米粒粘锅底,然后盖上锅盖,再烧开。
这时已经快12点了,两个小家伙饿了,一遍遍地问我:“姐,饭什么时候熟啊?”“姐,闻到香味啦,可以吃了吗?”我不去理会,他们也只能跟在我屁股后看着我一会儿薅点香菜,一会儿薅点生菜,一会儿掐点葱叶,一会儿又切个红皮大萝卜,一会儿又炸点鸡蛋酱。“姐,一会儿我能吃一大碗,你信不信?”这是老姨家7岁的小妹。“姐,一会儿我能吃两大碗,你信不信?”这是我10岁的小弟。他们俩可以与沈从文先生《腊八粥》里的八儿相比,只是我没有时间去关注他们更多的表情和动作罢了。
在掀锅盖前,我还是有点犹豫,捎带有些害怕,怕自己第一次做饭就失败——硬了或者糊了,既浪费了工夫又糟蹋了食材。“掀呀!快掀呀!”两个小家伙已经急不可待了。
锅盖终于掀开了!呵,大碴子已经软烂香糯,豆子煮破了口,像有许多甜言蜜语要说出来,方瓜呈现出咸蛋黄般的质感,土豆皮也已开裂,只要一伸手就能把皮扒掉。“太好了!太好了!”两个小家伙一边欢呼一边咽着口水。我用筷子取出土豆,再用铲子把这一锅大碴粥铲起来,把方瓜铲碎一些,让几种食材更好地融为一体。米,豆,方瓜,三者自身存在的香和甜就发挥到了极致并相互浸润,这是天然的味道,是原来独立个体食材味道的几何倍的叠加。
吃饭了!我们三个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我们满脸的汗,满脸的笑。他们俩直到把肚皮撑溜圆才下桌。小妹大赞道:“姐,你做的大碴粥比我妈和你妈做的都好吃。”小弟也不住地点头:“姐,吃没了,你明天再做呗。”
多年以后,当我们都已人过中年,漂泊在外的姨家小妹还念念不忘我做的那顿大碴粥,在视频电话里她还对着镜头伸舌头舔着嘴唇做回味状,这是留在她舌尖上的味道,这味道锁住了我们的味蕾和童年的记忆,让那还不太富裕的日子也活色生香。
三年前我得了甲亢,除了眼睛和心脏不舒服外还特别能吃。有时一上午就要吃很多东西,那是我在寻找一种味道,当时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就觉得身体里缺少点什么。儿子买来各种零食:虾条、鸡爪、面包、臭豆腐……吃过之后我还是觉得不对。直到老父亲把刚磨完的大碴子和他亲手种的各种豆类、方瓜给我送来时,我眼前才忽地一亮。
我又做起了大碴粥……这里面的食材更丰富了:大碴子、黑豆、赤小豆、方瓜、山药、枸杞、红枣、黑芝麻,家里有的,我都放里一些,这一锅粥,色香味俱全。当我吃着这久违的大碴粥时,多日来的不安与焦躁便统统烟消云散了。
林海音在《窃读记》的结尾这样写:“我们是吃饭长大的,读书长大的,也是在爱里长大的。”我想说,感谢那飘香的大碴粥,让我学会去读岁月这本书。
爱,永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