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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版:东北大地

松花江日记

邢彦冬

激流涌动,词穷情怯,这样的体验,正是我对家乡那条江的深情。

与长江的壮丽迷人、黄河的磅礴气势相比,松花江似乎低调了些。这条发源于长白山的河流,灌溉良田,发电养殖,让东北平原肥沃富庶,生机勃勃。而依靠它繁衍生息的松花江儿女们,早已将它融入血液里,变成岁月的一部分。

二千多公里的路径,松花江安详寂静地见证着这片土地的沧桑巨变、人们的顽强意志。它在时间面前是静止的,当城市向前飞跃时,它昼夜不停地轻轻流淌。世事都在它心里,它只需在岁月的皱褶里以自己的步伐前行,不慌不忙,不急不缓。

时光里的松花江

对松花江的怀恋情结,从出生起就浸润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生在松花江边,喝松花江水长大,它陪伴了我一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时的松花江,堤坝是最原始的土坝,人们通常顺着脚踩出来的“台阶”跑下去,就直接踩在了岸边绵延的满满细沙上。沙子铺排得很长,人们走向快乐的路也很长。水边肆意生长的树木,没有修剪过,任凭它长出自己的样子。一切都是质朴、天然,不经雕饰的,一切却都是不动声色的美。

那时候,松花江就像光源,将人们一一吸引来,在这里戏水、野餐,汇聚成巨大明亮的光圈。而它也最适合抒情,站在水边等微风拂过,潺潺的流水,细碎的水声,勾起人们在辽阔无边上洒下一江希望,与未来达成某种默契。这样的感受一点都不比置身于茫茫大海边的感受差,而且还有一种深情扎根在心里。

松花江以一种包容的姿态,滋养抚慰着这片土地,以及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初春,成群的大人孩子拿着用竹条扎成的风筝,从江的这一边奔跑到江的那一边。蝴蝶、蜻蜓、蜈蚣,各种几何形状的风筝在太阳底下盘旋,笑声在江的上空回荡,那是一幅梦幻的画面。

夏季的松花江,简直就是天堂。戏水的热情像太阳一样火辣辣,人们穿着短袖短裤,张开臂膀奔到江水里,顿时把平静的江水搅动得上下翻滚。水花溅起又落下,疲惫的身躯得到了暂时的放松,与水如此亲近,幸福感弥漫全身。水的下面,有伸手就能摸到的蚌,深水里还能摸到巨型的蚌。小鱼、泥鳅的身影来回穿梭,孩子们也灵活地顺着它们的路线紧追不舍。夏天的幸福,就藏在孩子们手里捧着的那一玻璃瓶小生物里。

秋天天气转凉,已经下不去水了,可在岸边玩沙子、搭城堡、挖地道,那又是一种天然的乐趣。当夕阳西下时,总会从晃动的身影处传来尖叫,全心投入的结果是鞋子或其他物品永远埋进了沙子深处,只等时光慢慢腐蚀。这天然的乐园,当然也是秋游的首选地。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松花江边树林里安营扎寨,沙上铺起垫布,树间绑起吊床,五花八门的吃吃喝喝一股脑摊开,大家围坐在一起游戏说笑,追逐打闹,眼前的世界便是课文里的“桃花源”了。

冬天的松花江,寒风肆虐,接近零下30摄氏度的寒冷,只要在江边站一站,就能深刻领悟北国的脾气。当江面冻得如钢铁一样坚硬时,大人带着孩子又成群结队地来了。偌大的溜冰场,自制的爬犁、滑板,在松花江的脊背上呼啸而过,赶上一场大雪过后,才是这天然的滑雪场真正的高光时刻。天地浑然一色,一切都在它辽阔壮丽的臂弯里。它始终用宽厚成全着人们的欢乐,流露出母亲般宠溺的眼神。

在那些斑驳的时光里,松花江日夜不息地从每一个小城人的世界里穿流而过,滋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它就像辗过道路的车辙,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留在每个人的记忆深处。

思念开始的地方

当我离开家乡,留下那一江欢乐在身后追逐时,从未想过短暂的离别后,是对它更深的依赖和眷恋。

大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交错编织出一张清晰的网,具体而震撼,仿佛我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仿佛随着岁月生长出来一样,与梦想、心境浑然一体。

在这里,与诸多心心向往的事物同在:高大雄伟的办公楼、几十层的公寓楼、多层互通式立交桥、霓虹闪烁的夜景。它们和城市建设的节拍混合在一起,时刻显示出激情与活力。

此时,曾经隐去的记忆一点点浮现,那个坐在江边静默的小小身影,那些对着江水呼吸放松的时光,仿佛正以它不可抵挡的力量,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稳稳地矗立在眼前。在我需要的时候,松花江依然以一种永恒不变的姿态,身影鲜明而饱满。原来它一直从未远离,故乡的面孔在记忆里也一一苏醒。

故乡在每个人的记忆符号里都不同,但情感的最终却是殊途同归。我就像一个行者,走过一段路后转身发现,最深的思念就藏在最初的生活里,它像江水一样,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七年的远离和分别,只是人生长河中小小的一段。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我会慢慢地诉说,投入它母亲般温暖宽厚的胸怀。

江水依然从容,依然温柔,闪烁的波光似乎抚平了一切,就像老屋路口那道望眼欲穿的母亲的目光。思念很复杂,可能是门前的树、院里的花、墙角的冰溜子,而我的思念,同我的年龄一样长。松花江潺潺的流水,永远是我回家的路标。

一场半生的回归

城市建设的步伐越迈越大,松花江的面貌越变越新。江还是那条江,水还是那片水,只是容颜更添韵味。如今的松花江及沿岸整洁而井然有序,与文明的演变并驾齐驱。

水边筑起了高高的大坝,临水的古树依然矗立着,它记数着松花江的年轮。坝上宽敞的路面,供一代又一代人往返于它面前,让一切情绪,都随着松花江的微波前行或驻足,待尘埃落定。从容的江水包含多少故事,我们无从统计,但留下的定是它全部的温暖。

休闲健身区满目树木和花草,在它们的掩映下,石像雕塑、主题景物、石桌石凳、通幽石径,仿佛随时等着人们去探寻深处的惊喜。放眼望水天相接处,氤氤氲氲,阳光照射出温柔的弧度,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它的轮廓安详美好。

松花江在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沧桑变化后,它并入了现代化的城市变迁中,与崛起的风景平分秋色。早晚锻练的人们,依然是最初在它怀抱里的样子。松花江有它的法则,水依然从从容容,表情依然平平静静,它穿越了时间的樊篱,正完成着它不朽的使命。

很多年来,我都在让情感真正抵达它的深处。当我亲眼看见自来水厂那一个个巨型的水罐时,内心一震:喝了半生的松花江水,此时就在这里安静地排列着!正因如此,才显得松花江更加动人,更加值得尊重。

流年辗转,我用半生的时间读懂了它。此时我再次仰望松花江,几乎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有了答案。故乡最重要的坐标,镌刻在我的心里,抹不去,走不丢。

松花江水静静流淌,生生不息,它与时光彼此验证,在沧桑里变成永恒。我想我会参与到它的生命里,让自己变得像它一样深厚而辽阔,沉静而坚毅,以波澜不惊的姿态面对世事,走出生命美丽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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