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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版:流行阵线

行走的白菜

史春培

北宋陆佃《埤雅》说:“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的确,众多时鲜蔬菜当中,只有菘,也就是大白菜,陪我们走过每一个翩然而至的季节,度过每一个历久弥新的日常。

当春日的阳光越发柔软,丰厚的泥土开始疏松,流转的空气涌动清新,那些深咖色的白菜籽就找到了赖以生存的温床,就如同久经跋涉的旅人终于抵达了梦想所在。菜籽们在倾心相拥中感受舒适的温度,享受合适的湿度,同孕育共生长。经过时间的抚摸,纷纷钻出地面、吐出嫩芽,就那么心手相牵地拥站在一起,用鲜脆的绿色张望眼前未知的世界,就像童年的我们用懵懂的眼神看这纷繁的人间。

在节气的氤氲中,雨水的润泽里,泥土的滋养下,小小的白菜逐渐丰盈着自己的身躯,渐次充实着自己的思想。白天,在阳光的映照下同蜂蝶嬉戏;夜晚,在日光的沐浴里跟和风细雨。向下生长的是强劲的根系,向上托举的是肥硕的叶片。那虔诚的姿势像极了躬耕黄土、背负苍天的农人。雨来了,它从容如素;风起了,它淡定如故。它安静地站在泥土之上,苍天之下。不攀不附,不卑不亢,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自己碧绿的本色,脚踏实地地坚守着旺盛的气息,尽心竭力地挥洒着无悔的气质。亦如执着沉浸于理想的追求中,笃定专一、践行梦想的年轻人。

在有限的光阴里,局部的方寸间,白菜寂静无声,兀自逶迤,长成时光给予的宽度,长成季节赋予的高度。从阳光中汲取生长的能量,在秋霜中吸纳生命的色泽。根系上站立的白菜帮,彰显着它倔强的骨骼;叶片上绵延的脉络见证着它不屈的精神,视线里呈现的叶片诉说着它蓬勃的激情。修长的身姿里潜藏着它的阳刚之气,圆润的样貌下隐含着它的阴柔之美。端庄的仪态里显示着它的容颜之靓,它把自己梳理得绿白相染,正气凛然。亦如中年人那般的顶天立地,勇于担当。

白菜吸吮着日月的精华,吐纳着天地的气息,日益丰盈饱满。及至深秋,硕大的叶片开始收拢,包起来的菜心一层层向内部靠拢,越来越紧凑、越来越结实。而其他的菜蔬却经受不住寒霜的侵袭。饱满黑亮的茄子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一副皱巴巴的神态;鲜翠欲滴的香菜褪下了鲜丽的盛装,一身紫突突的衣衫。它们一天比一天地憔悴着、伤感着,慢慢躺倒在足下的土地上,任冷风吹干自己的身躯。唯有白菜,依然端坐在土地上,干净得纯粹、静谧得安详,在俗世的风尘里,散发出朴素而富有诗意的光芒。它的姿态会让人不自觉地想到“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操守和美德,以及用这样的操守来指引自己生活的世人。

冷风从北方吹过来,雪花从空中飘下来,“小雪”的节气就到了,冬天也来了。人们像召唤离家的孩子一样,把一棵棵收拾利落的白菜归拢到一起存储起来,以备冬天食用。那层层叶片,彼此掩映,互相围拢。清风朗月般舒经展络,皱褶的纹理印证着光阴的痕迹,盈尺的身高诉说着成长的艰辛。“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无畏无惧的白菜汲取了寒霜的冰清和糖分,默默酝酿出恒久的甘甜,供人享用整个冬天。它们安然的样子,就像饱经沧桑却宠辱不惊的老人。

南北朝南齐有个人叫周颙,文惠太子问周颙什么蔬菜味道最好,周颙回答:“初春的韭菜,秋末的白菜。”

常念起儿时的深秋,阳光澄澈,碧空高远,心里面也清亮亮的。母亲猫腰挥舞着镰刀,在手臂的闪转起落间,一棵棵绿油油的大白菜就慢悠悠地躺倒在黑色的土地上,躺倒在它们酣畅的睡梦里。我则好奇地跟随左右,偶尔会穿过秋风捕捉落在菜叶间的瓢虫。惬意而又悠然。

砍倒的白菜一部分储放在父亲挖制的菜窖里,一部分腌制成酸菜。走不出天寒地冻的人,在漫长的冬日更关心果腹与取暖。酸菜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饭桌上的主角,伴着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干瘪枯涩而又丰盈饱满的寒冬。岁月蹁跹,时至今日,物质丰富到无所不有,但凡想得到的蔬菜,唾手可得,人们无需再刻意储存青菜,可是酸菜却恍若冬日里的灵魂,始终跟着节气的脚步站在心灵的一隅里,藏在温暖的细节中。

腌酸菜的工具是大缸和压缸石。大缸容积大,装得多。连同一起装下的还有我们对五花肉炖酸菜、酸辣汤、酸菜炖粉条等馋涎的欲望。所谓压缸石就是一块形状比较规整的大石头,被牢牢安放在蓄满白菜的大缸上面,也安放着我们翘首的等待。

每每腌菜前,母亲总是先把白菜仔细修理一番,砍去老根,削去黄叶,被打理得白白净净的白菜像刚洗过澡的孩子,整整齐齐地站在院子里,似乎在等着让太阳的光辉风干它们的水分,让星辰的光芒褪去它们深情的颜色。

父亲抱回一捆捆的柴火,填旺灶里的火。火光映红了北墙,也映红了父亲的脸。灶间火星四溅,锅里沸水冒响。母亲把一棵棵白菜顺着锅沿滑向锅里,白菜瞬间软下来,飘出甜丝丝的气味,它们在狭仄的厨房里荡漾、氤氲,萦绕出暖暖的思绪。我问父亲水都沸了干嘛还添火。父亲告诉我:“添火跟过日子一样,不能松劲。人这一生不容易,无论何时,都要蓄好灶里的柴,煽旺心里的火。”这记忆里鲜活的场景,像一滴沸水,溅落到我的生命里。

母亲刷缸时特别卖力,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她边刷边念叨“倏忽一时,贻误一冬”。可得仔细点。等把大缸彻底刷净后,母亲就开始往缸里摆白菜。她摆一层白菜,撒一层盐。摆到三四层时,就在我脚上套一个干净的塑料袋,让我站在缸里用力踩,我喜欢那“嘎吱嘎吱”的声音,清脆入耳,我脚下似乎生了风,越踩越快,直到那“嘎吱嘎吱”的白菜声和我“咯咯咯咯”的笑声缠绕在一起,直到我笑得直不起腰来,母亲才嗔怪着把我从缸里拎出来,点着我的脑门说:“笑个啥?口水都淌到缸里了!”继而自己也跟着笑了。在回环往复的笑声里,白菜渐渐超过缸沿,最后父亲搬来压缸石,添满水,一缸酸菜就腌完了。

整个冬天,酸菜缸站在角落里,安静妥帖。阳光照上去,轻抚它的面颊;月光洒进来,轻吻它的脸庞。在时间的静默中,乳酸菌慢慢发酵,醇厚绵长,有了淡淡的酸味。这酸味由清淡到浓郁,酸得冲鼻,酸得勾魂,酸得彻底。它的周身也由晶莹的白玉色变化成了发酵后的淡黄色。酸菜腌成了,冬也深了,年关愈近了。酸菜时常在梦里让我口齿生津,那是那个年代里多么朴素而又美好的情境啊!

当冬天站稳了脚跟,冰封大地,人们开始杀年猪,相随而至的有一道滋味浓郁的菜——杀猪菜。五花肉、血肠、血筋、酸菜等炖在一起,雾气缭绕,热闹非常。猪肉遇到酸菜像遇到了知己,都把自己最好的送给彼此,在给予与接纳中,猪肉肥而不腻,酸菜滑而不硬。一份五花肉,一盘血肠,一碗酸菜、一缸散白酒、一盆高粱米饭,一桌抡圆了筷子的人,是一年里最酣畅痛快的佳肴,也是一家人乃至一族人自己的盛大节日。

白菜就这样用不凡的筋骨、脱俗的血脉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白菜属于“百搭”蔬菜,可炖可炒,可涮可拌。它既有大家闺秀般的端庄秀丽,亦有小家碧玉般的乖巧可人,不管是朱门之家还是寻常百姓,它都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风景”。

在中国北方冬季,大白菜作为传统经典蔬菜,一直是老百姓饭桌上最常见的美味。白菜中和、融百味,既可与肉类携手共舞,又可同豆腐相濡以沫。无论是贫寒还是富贵,都有它的一席之地,杯盘之中,白菜见证了烟火生活里人们的悲喜。白菜,撑起了餐盘的天空,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它都能默默支撑,“冬日白菜美如笋”是对它最美的评价与说辞。

“百菜不如白菜”是味蕾鉴别后的普遍认知,亦是我任时光流转对其不改初衷的缘起。在农村生活的母亲,常踩着节气的脚步把白菜带到城里,带给我乡村泥土的芬芳,满足我无尽的眷恋和渴望。母亲知道,春日里水灵灵的小白菜、绿油油的婆婆丁、直挺挺的小洋葱是我的最爱。于是早早把它们安放在我家的餐桌上。吃上一口清新爽脆、满嘴生香,感觉吃下的是一整个春天,值得人久久回味。夏季,菜叶翠绿,品质极佳,母亲就擗了宽厚的叶子送过来,用它打饭包,比当下街面上流行的“百合饭包”更有情趣和余味,我们一家人常吃得风生水起。

母亲用亲手种下的白菜滋养着我的身体,好友则用淳朴的情感慰藉着我的灵魂,寄予着她深情的祈盼。一次小店开业,她送我一白菜摆件。只见它不足盈尺,根部洁白,叶片碧绿,端坐在褐色长方体木架上,细腻而又温润。有着玉的清辉,含着树脂的精致,拥着琉璃的通透,清冽沉静又端庄。望着它,我就望见了好友炽热透明的情怀,简单纯粹的向往。

看似普通的白菜,走过一年四季的草木荣枯,走过节气里的雨雪风霜,从广袤厚重的土地走向宴席丰盛的餐桌,从烟火里的日常走进人们心灵的港湾,走出了一份淳朴自然,朴素悠远。这是宁静致远的境界,更是充满温情的慈祥。亦如具有白菜秉性的人,简心素愿、恬静安然,在平实的生活中,总能用感恩的心,为他人驱除寒凉,送去妥帖和温暖。

白菜是每个人的念想,是无数城市角落里的回眸。人走得再远,心里的白菜都会一直回味着,不曾散去,也不会散去。白菜里含着一生的守望,藏着一世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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