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个池塘
真以为来到了天上,才有这比长白山
还连绵的云雾
强烈的风,吹得人就要飞起来
和一只啸叫的鹰扶摇直上
又被雾气重重掩埋
像掩埋一粒沙子
连个鸟影都不见了
就在这天顶上有个池塘
被座座山峰的手臂高擎着
仿佛高擎着另一轮月亮
这时,假使雾气散开一些
你会看到天上的那轮月亮
正在这轮月亮里洗澡
池水稀里哗啦地漾出来
淌出三条江: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
淌出一池的月色,复流到天上
映照渺小的人间
和人间渺小的我
老胡的山林笔记
认识长白山,不是通过山
而是通过一个人
与我素不相识的老胡
立在我和山之间,像一道门
更像一段城市到荒野的距离
那时老胡很孤独,他有三个亲人
女儿,妹妹,长白山
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他就搬到山里住了
仿佛那是他的老伴
他所有的情话也只和大山表白
“爱,偏执地爱,爱一棵树,各种植物……”
爱屋及乌,他后来认识了山林里
所有的鸟兽,昆虫,鱼蛙,蘑菇
他都能叫出名来,连成一串
像二道白河一样,又弯又长
于是老胡不再寂寞
春天听数不清的鸟儿为他唱歌
夏季蛙鸣阵阵为他吟哦
更多的时候,他去蹲守一朵野花的开放
迷醉于一串铃兰花的芳香
与松鼠打架,看花尾棒鸡挖洞
观察公狍和母狍撒尿有啥不同
用尺子丈量棕熊的粪便
跟踪一只老虎的背影
一个人住进一座山林
他就成为了一棵会行走的树
树根是胶皮鞋底,沾满长白山的泥土
树身爬着蚂蚁,扁虱,雨露,又长了蘑菇
而失眠的白发和小鸟的啁啾挂满枝头
只有树冠始终向上,迎接文学的阳光
这还不够,有时他还要成为一枚三叶草
夹在他描摹大自然的书册里
那是要人们多年后嗅到他草叶般的陈香
看到他微笑的脸庞
老胡走后留下了这本《山林笔记》
厚如两块砖头
山是长白山的山
林是胡冬林的林
……
中华秋沙鸭
名气比它的个头大
中华秋沙鸭
我第一次见到它们
是在头道白河里
那天风大
一只母鸭带领一帮小鸭
奋力地与风浪搏击
游过来,退回去,又游过来
我知道那是一位母亲在教会子女
人生的勇气
深秋去红花尔基
又意外地发现了几只秋沙鸭
天气阴沉,森林湖簌簌地落雪
它们的后背正一点点变白
好像那是几个积雪的
小小岛屿
后来它们背驮大雪飞走了
在雪天一色里,荡出一片涟漪
海东青
在长白山,一只海东青的叫声
就是一把把凛冽的刀子
刺破寒风和团团云雾,跌落在地
割得人耳朵痛
而于深邈的更深处,接近神的天际
那羽鹰隼仿佛只剩下两展翅膀
悬停在那里,像岿然不动的王
而一旦它飞越万物勃发的白山松水
浩瀚森林里一头棕色老虎
也会驻足,抬起头来仰望它
掠过头顶的一声啸鸣让老虎竖起毫毛
可这头没缓过神来的猛兽
连海东青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六月的长白山北坡,多么安静
六月的长白山北坡,多么安静
那些啁啾的鸟鸣,这儿一声那儿一声
多么安静
浓得化不开的绿,四处滴落的绿,叮叮咚咚
多么安静
风吹送着草木的清香,小溪一样哗哗流淌
此时,只有我一个人钻山入林
多么安静
拨开灌木丛繁茂的枝叶
脚步摩挲杂草,窸窸窣窣
多么安静
我还要翻动书页,用钢笔写下诗行
写下清晨打湿裤管的露珠
以及夜晚满天繁星的梦呓
六月的长白山北坡,多么安静
比西坡和南坡都要安静
比我怦怦的心跳声
安静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