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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版:东北风

于此辽阔之地

沈 念

编者按

为学习宣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让新时代的文学为时代书写、为人民放歌,省作协组织全国知名作家行走于白山松水间,感受吉林全面振兴的火热场面,倾听吉林全力发展的昂扬旋律,以文学的形式,热忱描绘吉林全速启航的时代风貌。从即日起,《东北风》周刊开辟专栏,陆续刊发“全国知名作家吉林行”主题采访采风作品。

上山前,一个地理纬度萦绕脑际。北纬41度,世界冰雪黄金纬度带,也是长白山纬度所在。

终年积雪,望之洁白,长白山因此得名。第一次抵达,我的眼睛踏入一片陌生之地,但又不完全是陌生的,曾经对北方的想象,地理学知识上的见闻,众口相传的风土风物,早已让我对这里的山川、冰雪、物候心驰神往。

上山去往的是天池,中途换乘,人们分别散入越野四驱,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声出发。山路平坦向上,积雪堆拢两侧,看惯了漫山遍野的葳蕤绿意,长白山的空旷起伏,冰天雪地的粗砺,白茫茫一片辽阔,一下就镇住了来自南方的我。

每一座山,都是地壳经历生命疼痛后的伤痕所在,长白山亦不例外。多少年前火山爆发,由火山锥体内积水而成的著名火口湖天池,海拔2189.1米,高度并无可炫耀,但因为气温低,泼水成冰,因为水质好,清明透亮,这个高度就有了独特性。朋友反复提醒,山顶风大,寒冷难御,军大衣、厚羽绒服、暖宝贴、遮风帽、墨镜、手套、防滑鞋,言谈间已经让人提前在想象中经历一场极地生存挑战。车窗不敢轻易打开,呼啸风响,声声紧急。没有体验就没有发言权,终于可以下车,下意识裹紧身体,但寒意瞬间就占领了身上没有遮蔽严实的地方。

离天池不远处,有一间观气象的木房子,木门锁闭,沉默无言,站成了山顶的一处风景。木头是大圆木,一根根垒起,巨大的铆钉锁定。宽阔的横断面上,裂纹模糊了年轮,但一定是山林里长寿的土著。转山那日,长白山礼遇来访者,以最好的天光款待我们。凡大山都是收藏家,藏风霜雨雪,藏日月星辰,藏鸟虫林草,也藏遥迢邈远。而我对长白山的所知,过去的全然模糊,是眼前即景帮我建立起一个辽阔之地的切身印象。

冰 雪

站在天池的风口,呵气成霜,寒沁入骨,得赶紧避开,仿佛一阵风,人会冻成山顶的又一块石头。天南海北的年轻人围站天池,众声喧哗,却也闹不醒已冰冻的水面。清澈明亮的水不见了,变成了一块硕大无比的白玉,如此安静,又变作天空的一面镜子,世俗之物无法投影。

天池是北国之江的源头,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的水,都是沿着长白山的万千沟壑,沿着千年河道绵延去往的。往更远处眺望,黄海、日本海、北冰洋,都有长白山的水元素。水带走了山的气味、声息和心跳,山的辽阔也因此扩展。

雪在半月前停了。在漫长的长白山冬季,山景就是雪景。我探出身体,长久凝视天池的冰面之下,深厚沉郁的冰面之下,有一种坚实的黑。当地朋友说,夏季到来,融化后的雪水,掬在手心是白的,挤满河道顺流而下,看上去色泽却有黑的错觉。黑土黑,山脊黑,黑是黑土粮仓,也是黑土生金,未被白雪覆盖遮蔽之处,都有深深浅浅的黑色。黑是碎黑,白是碎白。晴空万里,黑色的山岭是沉潜的、低埋的、隐忍的,白雪是发光的、透亮的、张扬的。黑白互生,黑与白成了长白山的双元色。

我摇转身体,上山者都在摇转身体,不断拍下山的影像。黑白相间的山体在镜头里有了连绵起伏,有了重岩叠嶂,也有了壁立千仞。如同一位丹青妙手,用小斧劈皴、披麻皴、雨点皴等皴染笔法,在天地间的巨幅白宣纸上勾画着世间万物。

冰雪是长白山的面孔。对长白山的向往也是对冰雪的向往。在龙门峰峡谷,我从雪地捧起一掌窝雪,散向空中,轻盈的雪花漫天降落。这种含水率极低的粉雪,结实饱满,让雪量大、雪期长的长白山成为滑雪者的最爱。在万达滑雪小镇,我看到一个九岁小女孩从高坡度的山顶往下滑,那份与年龄差异甚大的从容、淡定,尽显征服者的气度。在二合雪乡的孙家大院夜宿,山野静寂,黑土休眠,偶有雪团从枝间落地,偶有起夜者踩雪而行,声音细密而幽远。待晨起登高,才看清大雪覆盖的村庄。雪雾弥漫,家家户户已有袅袅炊烟。树枝是黑的,屋顶是白的;道路是黑的,原野是白的;木柴垛面是黑的,木柴垛顶是白的;屋檐是黑的,檐下冰柱是白的;山脊是黑的,山顶是白的。眼中所见万千,多么像黑白版画,黑是底色,白是艺术的创造,各自恪守着天然的秩序。

冰雪是大地上凝视的目光。冰雪不冷,长白山不冷,我倒愿意呼吸室外冷的空气,使人精神焕发的空气。冷是有颜色的。我在长白山看到的冷是白色,又不是一种白,是千万种白。冰雪覆盖之处,生长从未停止,长出了银白、乳白、烟白、灰白、玉白、草白、米白、莹白,也长出了薄荷白、象牙白、月光白、羊毛白、粉红白、鱼肚白、浅紫白、牡蛎白、珍珠白……长白山的白,有着千语万言、千姿百态,也有着复杂的神情、粗犷的动作和微妙的心理。像攀登者,我在雪地上踩出参差不齐的脚印,脚印延展着山的边际和高度。我好几次走进丛林雪地,看到白色光影恍惚,想象着漫长严冬过后的夏季到来,万物复苏,枫桦、胡桃楸、黄波罗、水曲柳、毛榛子、山梅花、刺五加,绿意蓬勃,草木言笑,也有野兔、马鹿和山酢酱浆草、舞鹤草……它们都是长白山的色彩。

因为冰雪之白,长白山的呼吸有了既遥远又迫近的回响。大雪有多辽阔,白色有多辽阔,长白山就有多辽阔。

流 水

流水是另一种白。在皑皑白雪的映照之下,一条五米宽的河流穿过一片巨大的原始红松母树林,如同白练飘然而至。

水是从狩猎场境内的碧泉湖溢流而出的。人工筑修的碧泉湖以水色碧绿得名,湖心有一亭阁,四面林丛白雪点缀,湖面雾气缭绕,一群墨绿的野鸭子悄无声息地游来游去。若从高处俯瞰,大有张岱笔下“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清幽之趣。碧泉湖因“两恒”而闻名,一是恒量,四季水盈不亏;二是恒温,常年为6到8摄氏度。又因水质清纯,碧泉湖水成为有点甜的农夫山泉水源地。

湖东有溢水口,十余米长两米多高的落差,造出一道哗然有声的瀑布。流水自西往东,沿着青石河床,漫游出有十数公里的露水河。积露成河,好独特的名字。水常年不断流,就有了远近知名的露水河漂流。第一次冬季漂流,又是在东北的冰天雪地之上,原本是未曾想象过的奇妙体验。

双人艇左摇右晃,顺着河水一路向前,水清见底,石头或铁青或墨黑。远处水上热气沸腾,岸上枝杈和岸边裸石,雪衣覆盖,林间的雾凇树挂,透亮晶莹,似乎多年前就在此等待远方来客。

河岸枝头的雾凇,有水晶之美,有雕塑感,好看得很。水流的恒温与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相遇,在这林地之中提供了雾凇出现的天然佳地。满树银挂,静止不动,却仿佛有铃声传来。有时不忍淘气之心,又恨手中的木桨太短,伸向半空却仍有距离。冰枝冰叶,垂挂枝梢,纹丝不动。风是雾凇的天敌,没有风,雾凇的生命是安静的一生。

水流经不同地段,有了缓急,有了动静,就有了惬意。已无需木桨,任凭小艇顺流而下。急水处有旋涡,小艇转动,撞向岸边岩石上深深浅浅、晶莹剔透的浮冰,心中的怯意和愧对,不时从嘴里惊呼出来。仿佛是为了回应,树枝上的雪花飘洒,半空飞扬旋转,但等不到看它落地,水流把我们推向了前方。水在此时成了奔赴者身后的命运之手。

露水河必将是流向远方的。漂流还在继续,水流的潺潺声、哗哗声,还有低沉的哼唱,让人感觉到了声响之外的安宁。这是奔赴至此的我们的内心期待。从喧闹的城市来到大自然偏爱的长白山腹地,得浮生半日闲的快意,已令人不知何处是归程了。对水的走读,就是一种精神的巡游。

所有从长白山出发的水,长着并不相同的模样,地上地下,结了一张水系之网。那是一张让人眼花缭乱也心花怒放的水域图,松花江、辽河、鸭绿江、图们江、绥芬河……吉林省内流域面积20平方公里以上的大小河流有1648条,水把它们的名字刻在辽阔之地,也是刻在流传的时间之中。我从满语之意为“果实”的舒兰市经过,这片属于长白山生态资源保护的核心区,就有大小河流65条,霍伦、拉林、细鳞、卡岔……一条再细小的河流都会有自己的名字,就像长辈给孩子取名,也是传递一种冀望。水从生金的黑土地上流过,水稻、大豆、小麦,流青溢翠。水是八百亿斤粮食年产量背后的丰收密码。水把这些奇奇怪怪却含意丰富的名字带到四面八方。朋友欢喜地谈论着长白山往西北区域的河湖连通,依托洮儿河、霍林河、嫩江和水利工程所覆盖的盐碱地上,雨洪和过水最大限度地恢复着曾经退化的湖泊湿地,消失的草场浩渺和万鸟翔集又开始了回归。

积露之水,生生不息。水的命运暗藏着人的命运,顺利、波折、跌宕、回旋、平和……大地上的水流,无不将人类的目光与心灵延展至更远的地方。这是流水带给人的启示,也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动投影。

岳 桦

车内一片寂静。行至半山,突然就看到了那片树林。前往天池的山路盘旋,树林仿佛也和山路在一起盘旋。寒冷、降雪、强风,我惊诧于在此等恶劣环境下活着的树——那要有多大的心劲,才敢傲霜斗雪地生存下去啊!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白色带灰青的树干和褐色的枝条参差万千,远看有些像弯曲、匍匐的高大灌木雕塑群,或者就是一幅以点皴为笔法的山林画卷。

同车的朋友是跑农业口的记者,向我普及这种树——大名岳桦,典型的寒带植物,落叶小乔木,只有在海拔一千米之上的长白山看得到。这种唯一性,让它成为山上植物中的另类。她翻出手机中的一张照片,那是从高空俯拍的岳桦林,沿着沟谷向高山伸展,在秋季的第一场霜降之后,金黄色的枝叶,在阳光下把山峦装饰得金光闪闪。长白山分布着我国面积最大的岳桦林。高海拔的山体边缘,岳桦在四季站成了不同的风景。我闭上眼睛,想象大雪漫天的时刻,这种有意矮化躯体以减少暴风雪侵害的树,隐匿于厚厚的积雪之中,只露出坚硬的枝条。黑色的枝条,被风吹响,声音响彻天空和山谷。孤独地站立,如同一群经历万千艰难的前行者,镇定沉着,无所畏惧。

我没想到朋友对长白山的植物如此熟悉。长白山2639种野生植物,其中有36种珍稀濒危物种,加上共计三千余种的动物和药用植物,让长白山的温带原始森林生态系统成了世界上最具代表性的区域。保存的完整度和生长的良好性,是长白山的另一种辽阔吧。

我们是从北坡上山的,朋友说起到过的西坡,岳桦常与鱼鳞松伴生,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于是有了松桦恋的传说。岳桦成林之地,多为长白山火山碎屑堆积的地方,这似乎是一种有意的选择,要同山的身心紧密贴近。风雪来临,金色的叶子飘落在地,地表的草本植物多已枯萎,唯独林下的牛皮杜鹃叶绿枝挺。岳桦是有魔法的树,它连同林下的忍冬类灌木、繁茂的草本植物、根系发达的杜鹃,让极易流失的水土,紧紧地环抱在自己的脚下,大雨的冲刷也阻止不了它们的亲密。高山的守望者,也是长白山水土保持的功臣。

生命在这旷野和冰雪中如何衍续?常识中,所需的阳光、气候、土壤,似乎都不属于这一片山林。林下长年湿润,透光适量,草本全覆盖,稳固地保持着水土,但减少了岳桦种子与土壤充分接触的机会。这个问题在朋友那里也遇阻了,倒是当过护林员的本地司机告诉我,岳桦是以树桩和自身腐体为场所来完成世代更替的。断枝落地,树干死去,发青发黑的断面,在风雪冰冻中自愈,在腐烂中新生。待到来年春夏,又是新枝颤动,生机勃发。这绝处逢生的聪慧,远远超出人类有限的想象。

长白山的夏秋季节总是在眨眼间离开。漫长的冬季降临,岳桦林里没有了昆虫的喁喁私语,飞鸟也已远去,啮齿类小动物得以在此安全度冬,石堆中偶尔传来东北鼠兔发出的鸣响,在风声里变成了呜咽。大自然里时隐时现的声音,突然响亮地冒出来,却让人心生欢愉或忧嗟戚然。下山途中,我去看望了一片岳桦林,低海拔山区的岳桦,树干直立,侧枝繁茂,不同于高海拔的匍匐散乱。灰白色的树干上,树皮呈横条状裂纹,据说它木质坚硬,密度大,能沉入水中。它的平均身高在10米左右,随着海拔增高和风力增大而矮曲。在漫长的岁月里,唯独它经历着高山的严寒、风雪,顽强存活于发育不良的土壤、有机质含量少的山地。那种艰难中的开拔,死亡中的涅槃,言说不尽的命运之变,在长白山,生命的坚韧需要我们为之大声歌唱。

尼采说,世间万物皆相联、相引、相缠……岳桦成林,白雪点点,恰好是对长白山最好的注脚——长相守,到白头。遇到的每一位当地人都会说,任何季节来长白山,都有令人怦然心动的风景。尚未离开的我,又有了何时再次抵达这一纬度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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