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栀子放在楼道五楼半窗台上，经过了一冬的时光。
一天，我猛然间发现它现在已是枝繁叶茂。
去年秋天，这盆栀子放在家里的凉台上，开始生长得很好，细细的枝干清瘦但满是有一种力量在向上，那不多的叶子浓绿得让人生出时时的爱怜。
这是在2017年春节前夕，妈妈特意到已搬迁到市郊那边的花卉大市场买的。
那一年，为了寄托对于孙子的满腔希冀，在那个腊月的严寒日子，妈妈和我一同开车到了那花卉市场。
妈妈在这个百花盛开万紫千红的世界里，精心挑选了三盆木本花，怀着一份对于孙子辈的祝福，心满意足地回家，高兴地指挥着把花儿摆放好。
她说，在新的一年到来之际祝我的孙子健康发展。
这一年，这些花生长得旺盛，那盆橘树还结出了几个黄澄澄的橘子；米兰也生出一丛丛黄色的花蕾，散着清幽之香。这盆栀子开出洁白的花朵，一派郁郁葱葱。
可是，一年后妈妈病了，我们没有时间照顾这些花儿，它们时常干旱得花土龟裂、叶子脱落，浇上水它们就会在一夜之间焕发出生机。这样的反复，它们终是经受不起了，露出颓衰之色，渐渐地枝干没有了水分，叶子也卷曲落尽了，生命的一切都没有了。
正像妈妈的生命一样。
那两盆花儿，在妈妈即将走向遥远的天际之时，就先妈妈而去了，似乎要到那个世界迎候妈妈。
唯有这盆栀子还是在困境中艰难地生长。
在2020年家里收拾房子时，把它放在凉台上几个月，它的身上蒙上了一层装修时的粉尘，落上了密密麻麻的涂料的斑斑白点。等我发现时，它已没有了那种清秀俊朗的样子了。
我从内心感到深深地对不起它，更对不起妈妈。
我把它搬到浴房，用清水喷洒，清洗它身上的污垢，渐渐地露出了翠绿欲滴的面目，“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它又每天把阳光折射出山水的色彩，给室内增添一抹鲜嫩的绿色。
它那丰腴的花朵，浓郁的芳香，常常让我遥想古代诗人面对此种景致的赞美，那些诗句也就常常浮现在眼前，我尤喜杜甫的诗句——“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与道气伤和。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
杜甫写尽了栀子在淡雅中所显露的高洁品性。
我喜爱杜甫的诗句，更爱这清芬久远的栀子花。
去年初秋，它的身上——枝干、叶子上出现了一片片紫色、黄褐色的斑点，尤其是在枝干上密集的一包包的，它的叶子开始发黄、干枯、脱落……
这些斑点是它生出的腻虫，那些包包是聚集的虫卵。
我到早市买回号称可以治去一切病虫的药，喷洒上，每天都以要发现惊喜的心情，迎候它的变化，但是没有。
怎么办？
我上网搜寻，终于看到一个可以对症的药——阿维菌素，马上下单，几日后到货，我急切地按照说明书的比例，掺水，用喷壶喷洒，每日仍是急切地观察，终于看到了希望。在一个早上，我看到这些叶子的斑点稀疏了，枝干上的那些包包也在变小了，叶子的颜色有了一点生命色彩，就像重伤之人在失血后因为输上新的血液，蜡黄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红润……
这时冬天已经到了，我把它搬到楼梯走廊的窗台上，又继续给它喷洒了几次药物，它已经彻底地去掉了那些腻虫的困扰，枝干的颜色在灰色间有了丝丝的绿色的脉络，枝叶不再枯萎而生长得醇厚，绿色的光泽给走廊时时以山光水色了。
为了防止冻害，我给它穿上了“冬衣”，用纸壳棉布和报纸合成，围在它的周围，时时观察。
冬天就让它冬眠吧！
我不给它浇水，但在此前我给它施肥，在花盆里的土里埋上一撮撮的豆饼渣儿，给它充足的养分和热量。
在严冬时，我去了三亚，心中还是常常惦记着它的安危。
在不足一个月回来后，看到它如故地生长，而且在窗外的北风呼啸、大雪纷扬中长高了，花冠已有半米宽了，每一片叶子都是翠绿的，闪动着茵茵的晶莹……
我终于放心了。
春天到了，阳光透过窗户的玻璃洒进楼道，温暖的金黄色照在栀子花的枝干和叶子上，它就像一个在春风里眺望远方的孩子，每一根枝干都在有力地向上生长着，每一片叶子都在释放着对于大千世界的渴望。
我为它解下捆绑一冬的“冬衣”，它的枝叶一瞬间“嘭”的一声膨胀开来，就像一朵硕大的花一下子就开放一样，给整个走廊，不，是给整个世界一种澎湃的无限生机。
我为它从心底要唱赞美的歌儿。
这一日，我给它浇水，在熹微的晨光中看到在它的枝头、叶下绽放出点点白色的花蕾。它们好像还在梦里沉睡，但即使这样，有的急性子的苞蕾已经悄然地吐出了细细花蕊……
十五的那个夜晚，我又一次来到它的面前，注视着这些点点花蕾。
此时，窗外那高远夜空的穹顶上飘着缕缕拂动的白色云朵，那高悬的圆月金黄的光芒照在安静的夜里，透过窗户的玻璃也给这栀子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使它有了梦幻感和忧郁感。
我再次仰望夜空的那轮圆月，难道妈妈在离开人世间的四年时光，以昼夜兼程的艰难跋涉过千山万岭，已走进了那清冷的月宫，看到了在那里等候久矣的爸爸？
此时，他们是在俯瞰大地上的儿女？
妈妈是否在寻找那盆曾经给予她满腔希望的花儿？
妈妈，我对您说——这盆栀子经历了生与死，已经长大并生出灿烂的花儿。
它在这个春天还将继续生长，给世界以生命的伟力。
……
我看着这株蓬勃的栀子树，眼前幻化出整个世界的森森万木，还有那些含辛茹苦白发苍苍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