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说晚上让祖母给我们炖大白鸭。
他是站在稻田埂上一手托攥着稻苗一手轻按头顶被风撩拨歪了的毛边草帽说的这话。他说这话时,我和叔伯家的两个哥哥以及一个弟弟正弓着腰在稻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插着秧。稻苗在我们身后不辨方向地俯仰横斜,有些甚至还拦腰折掉了。对于插秧这件事情或者说这项工作,大约除了和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祖父母,余下的我们孙辈四人没有一人是心甘情愿在做的,即便那时的我们都没有预见或者说没敢想象若干年后的自己也能够洗净脚板上的黑泥坐进城市宽敞的办公室里。之所以不情愿,不是因为犯懒,至少主要原因不在于此。一来,赶上“五一”假期,那时虽然不比如今这般有时间有条件周游祖国的大好河山,但眼看着同村同龄的孩子待在家里,边啃冰棍边看电视或者下河摸几只蝲蛄就近拢火烧来吃,心生几分抱怨自然是难免的。二来,轮替灌田是村里多少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可是似乎每个村都有那么几户人家既苛求别人遵守规矩又试图允许自己立于规矩之外。本来两天前轮到给祖父母的稻田灌水,可是有人半夜里在灌渠上动了手脚,把水截流到了自家的稻田里。第二天祖父重新灌田,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再次截流。祖父母都不是喜争好斗的人,可是不争不斗的结果就是自家的稻田因为水泡时间严重不足而硬得像是被反复热过十几次的馒头,能把铁锅砸出一个洞来。因为田地太硬,根本没办法正常插秧,只能是找来一根手指般粗的木棍用力在地上戳出一个小洞,再把稻苗栽进洞里。这样一来,既费时又费力,事倍而功半。由此,免不了要在心里埋怨几句祖父母的懦弱。
那已经是几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祖父说完炖大白鸭以后,我们兄弟几人不约而同都抬头望向站在前方十几米处田埂上的他。太阳刚好趴上他的头顶,无数道光从他的脑后向着四下里晕开。我们似乎都被那些恍若神祇的光触动了神经,一瞬间的事,对于插秧突然就有了浓郁的兴致,手下的活计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那时候日子拮据,只在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一回肉。所以,一句“炖大白鸭”对于几个许久没能吃到肉的八九岁的孩子来说,其诱惑之大是可以想见的。我瞥一眼右手边的堂弟,他和我一样紧闭嘴唇,都在努力克制不让口水从嘴角渗出来。可是即便肉体上能够勉强克制住,思想里的野马终究还是脱开缰绳飞奔回了家中。我好像看到祖母正站在灶台前,左手提着铝制锅盖,右手攥着她那把用了几十年的铁铲在铁锅里翻炒,热气淡开,几十块骨肉油汪汪攒在锅底。
想到这里,我不禁又咽了好大一口口水。
我想吃炖大白鸭,我相信我们堂兄弟四人都非常想吃。但我突然犹豫了,就在我想象着即将接下祖母递过来的一只鸭腿时。我知道祖父说要炖的是哪一只鸭。家里原本有六只鸭,三只灰羽、两只白羽,还有一只黑白羽相间。鸭是前一年夏天祖母趁家里的母鸡抱窝时偷偷放在它身子下八颗鸭蛋孵化出来的。这八颗鸭蛋也算是命途多舛。母鸡抱窝到第九天时,大白天里被黄鼠狼咬死了。祖母只好找来家里最大的笸箩,在里面厚厚地垫上几层破衣服和稻草,把蛋移到笸箩里,再把笸箩搬到烧热的炕头,上面捂一层棉被。半个月后,八颗鸭蛋孵出七只鸭子,中途夭折了一只,成年后又被黄鼠狼咬死一只咬伤一只,都是白羽的,最终剩下五只。所以祖父说要炖大白鸭,毫无疑问,将被杀掉的是那只幸存下来的白羽鸭。
我突然有些不忍心,毕竟在它短暂的生命里已历经两次劫数,毕竟我曾目睹它战战兢兢地破壳新生,毕竟我在它养伤期间为它捉过鱼虾打过鸭食。我相信我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我那时甚至不忍心杀死一棵长在窗台缝隙里的狗尾草,更何况是为了解一时嘴馋而去杀死一只总喜欢跟在我身后会叫会走路的鸭子。而且我不忍心,因为那时的我已经懂得杀鸡取卵的道理。鸭能生蛋,鸭蛋在当时的农村至少是在我的老家周边十里八乡属于硬通货,一蛋可换万物。我曾用鸭蛋换过作业本,换过干豆腐,换过空心爆米花、西瓜和“大白兔”奶糖。祖母也曾用十五颗鸭蛋从农村大集上给我换来一把喷水枪和一双塑料凉鞋。我的确想吃肉,但我同样也想吃干豆腐、空心爆米花、西瓜和“大白兔”奶糖。
在炖大白鸭这件事情上,我的内心是纠结的。我在这种纠结中熬过了漫长劳作的一天。回到家,晚饭并没有炖大白鸭,而是用油梭子焖的土豆。堂兄弟们的失望显而易见,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闷声往嘴里扒拉饭,吃完便各自散去了,一句话也没说。我也失望,我在失望的同时却也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去田里插秧,祖父还是站在田埂上说晚上炖大白鸭。他说前一天没有兑现承诺,是因为忘记了和祖母提前沟通。如此一说,大家又都来了兴致,手底下的活计干得既快且好。而我则是又在期望与忧心中煎熬了一整天。晚饭时候,祖母还是没有把炖大白鸭端上桌,而是端上来半盆大葱炒鸭蛋。
第三天,祖父没再提炖大白鸭的事情,不过大家插秧的兴致还是很高的。出门前,我们都看见祖母把家里的白羽鸭杀掉了。杀鸭之前,我曾私下里劝祖母三思。祖母则说既然祖父已经许诺炖大白鸭,便没有大人欺骗孩子的道理。至于说杀鸭以后生的鸭蛋会变少,夏天再孵一茬鸭子便是了。祖母把话说得轻松,我也突然间觉得轻松了许多。
那天晚饭前,祖母给我开了小灶。我从她炒菜用的铁铲里接过一只鸭腿,囫囵吞下了肚子。那已经是几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味道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