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
一直到了四月。阳光一天比一天明亮,天空也一天比一天明朗。虽然间或有降温和大风,但是,春天毕竟不可阻挡地来了。
那柔和的日光和湛蓝的天空,使人不能一直在屋子里待下去,每日,必得出去几回。晒晒太阳,吹吹风。如果来到郊外,那就昂首挺胸,做深呼吸。瞬间,混合着泥土气与青草香的凉凉味道,让人精神振奋。
漫步小区,有工人在干活。细望,原来是在给园区树木“松绑”。从小区初建到居民入住,几年光阴过去。而今,这些树木在此落地生根,扎稳脚跟——该是为它们松绑的时候了。
那些木方搭成支架,使得小区园林杂乱无章。而今,缠绕在这些木方上的铁丝,锈迹斑斑,工人们奋力用铁钳将其拧开,再把每一棵树身上缠缠绕绕的铁丝也都拧下来。
似乎为时已晚。这些铁丝,早已一圈一圈,嵌进了树干里。可怜的树身上,总有那么一圈呈深褐色,树皮破裂,伤痕累累。
抬头望望,树梢上在鼓鼓地冒出绿芽。嗯,好歹,抢救行动还算及时。这些树,总算还活着。
“我们是来解救它了。”一位老人一边干活,一边悠悠对我说。
四目相对。我们又一齐望向这些成长中的小树。
把铁丝缠在树上……树在长大呀!另一位工人闻声,表示不应该用铁丝,应该用草绳。在他的记忆里,从前栽树都用草绳捆绑固定。
草绳和铁丝。一个绵软温柔,一个尖利冷硬。一棵新落地的小树,会碰上哪种命运呢?
在新落成的公园里散步。同样是新栽的树木,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被木方紧紧支撑的松柳榆杨,在广袤空间里肆意生长。它们也是在去冬刚刚被栽植。大雪漫天,寒风扑面。隆冬之后,这是它们落成新家后的第一个春天。
仔细来到跟前,伫立凝望——与木方相连的树身上,丝毫没有铁丝的痕迹。不但没有锋利的铁丝,树身与木方接触的部位,还被细心地用丝棉缠绕。只有那些支撑它直立的木方,相互间用铁丝紧紧固定在一起。这些木方合力,用自己温柔的“木身”营造出了一方仅可容下树干的空间,使得这些新树稳稳站立。
一瞬间,唏嘘不已。原来,不用铁丝,甚至不用草绳,树身上轻轻覆上一层丝棉,竟也可以达到牢牢支撑的目的。一棵树要长在哪里,与谁为邻,被简单粗暴还是温柔以待,会有多么不同。
如此看来,那些被铁丝缠缠绕绕的树木,简直是受到了一次残害和虐待。那些栽下树木拍拍屁股就走掉的人,那些不考虑到了日子就及时为树木松绑的人,对这些无声的草木,简直犯下了一次“渎职罪”。
草木无言,然而无言的生命来到这大地上,要经历几番磨难,多少风雨,才能变成此时此刻供我们眼前欣赏流连的风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而大地上的一棵树,只要扎下根来,就巍巍然在深山、在湖畔、在街旁傲然屹立。它们用一缕幽香、一身青翠、一地浓荫,无声地、长久地抚慰着世人的心。也许,就此意义而言,它们才是这世间的真正好物。
《女人花》里,梅艳芳深情缱绻地唱道: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人心,最怕的是寂寞。而大地上花草树木,它们的生命之初,同样脆弱得需要被深情呵护啊。
人生苦短。树生,却可以很长。在《树梢上的中国》这本书里,著名文化学者梁衡先生记述了他为寻访古树而走遍祖国大江南北的故事。在山东,他仰望莒县浮来山上3000年的老银杏树;在陕西,他注视佳县红枣园里1400年的红枣王;在黑龙江绥棱县,他造访了杳无人迹的最后一片原始林;在云南腾冲,他惊讶于叹为观止的地上“热海”,而这,正是因为满山绿树饱饱地蓄足了水分,再让这水分渗入地下而形成的奇妙景观……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如果没有树木,天地间何其荒凉。纷繁的树木,以及它们所营造和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才是这大地上的最绚丽的风景。
走走,停停。又见街边刚刚被修剪过的柳树,柔枝纷披,分外袅娜。这些颇具树龄的老树,将在盛夏长得蓊蓊郁郁。春天来临前的某一天,它们被集体修剪了枝干。像一个人,顶着一头芜杂的头发去了一趟理发店,再出得门来,面目清朗,神清气爽。
春天一来,这些老树就纷纷抽出新枝,长出嫩芽——它们再一次焕发了生机。
常常勤拂拭,莫使染尘埃。这是古老典籍里对人心的劝诫。而爱护一棵树,也要常常为它修理新枝。
与树为邻,鸟鸣嘤嘤。自古以来,“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景象,就是中国人心心念念的田园梦,是无数人感慨系之的“终南山”。而那些在晴空丽日下刷刷作响的鲜枝,那些在风声雨声中灼灼其华的绿叶,世世代代,一直大地背景般地与人相依相偎。古老的树木默默地,陪伴了多少殷切的期待,多少缱绻的守望,多少热诚思念,多少欢乐的时光。
所以啊,今生今世,如果有缘,即使面对一棵弱小之树,也请你,伸出一双温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