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乡愁,均是因故乡有景,有人,有物,萦绕于心。
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一种树,一种草,一些人,是他乡无法替代的重要。
我的故乡在吉林省西部,地接草原,人烟稀少,比较荒凉。村庄和另一个村庄相隔至少在几里或十几里。连接这些村庄的,是草原,是农田,是树木。
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十几岁时,和父亲赶着马车,到山林中去砍烧柴的情景。那时漫山遍野全是黄榆,每棵都有一个腰身那么粗。树和树之间马车穿行都很困难,草丛长得也很高。
东北的冬天很漫长,一般要从每年的十月下旬上冻,到来年的五月才能彻底解冻。那时,农家烧煤的很少,基本都是“靠山吃山”。所有的烧柴都是要去山里砍树,一般都是寻找那些风倒的枯树,或树上被风吹落的干枝。后来,干树找不到,只好找湿树——也就是活着的树。而在这些树里,杨树湿的是不能烧的,即便是干的,因为它长得比较直溜儿一般会做木材。只有黄榆,天生虬曲、弓腰驼背,难以为材,加上它天然富含油性,即使是湿树,用快钻十几分钟放倒,再截成木段,拉回家中,劈开木头柈子,也能在炉子里烧得轰轰作响。
我愿意和父亲去伐树,基本是因为这其中的乐趣。雪地上总是有野鸡、野兔留下的足迹,让人忍不住想去寻踪。除了冬天,春天我也愿意和父亲去野榆林,因为去吃榆树钱是我们村里小伙伴的一个念想儿。即使是夏天,我也愿意和父亲去山里,因为偶尔还有隐藏在灌木深处的野果和遍地的“蘑菇圈”,让人总有意外的收获。
那种野果,只长在不到一米高的小型成片的灌木丛中,是刺猬的最爱。在它生长的周围,总能发现几个刺猬洞或者在草丛中见到刺猬,捉到小刺猬。这种野果口感香甜,远远就能闻到它散发的香味,大小如樱桃,形状、颜色都和熟透后的樱桃很像,只是它的香味和口感,远非如今城里市场上卖的樱桃可及。它绝对是野果中的上品。后来,我翻了资料,知道它的名字叫欧梨,它是刺猬的最爱,也是我童年的最爱。
再说那种黄蘑,我们当地称它为油蘑,因为它不仅长得又肥又厚,表面还有一层油亮的光泽。采回家中,摘去腐烂的树叶,洗净后掰成小块用大酱炖着吃,入口滑润,香嫩可口,真是难得的山珍美味。
后来才知道,那些野果和蘑菇几乎是只有野榆林里才有的。随着野榆林的消失,它们也都不见了。
野榆林没有了,山坡还在。就在野榆林完全消失之前,父亲病故了。我把他埋在野榆林的边上。每次去拜祭父亲,就等于上了一次野榆林。二十年后,那片野榆林所在的山坡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原来的野榆林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
每年回老家去给父亲上坟,总会想起父亲赶着马车去野榆林割草、伐烧柴的历历往事,恍如昨日。我仿佛还躺在晃悠悠的马车上,父亲悠闲地叼一支辣味很浓的旱烟卷,用手中的鞭子轻轻爱抚着马背。在日暮下由一匹枣红色的老马拉着车,驶向炊烟袅袅的村庄。
在故乡的河畔,或者是农田的中央,或者是某座土山上,偶尔还是能看到一两棵野榆树。它们的身影没有改变。一般只有人的大腿那般粗细,再想寻见一个人腰身那么粗的相当难了。野榆树站在一片被风沙包围的沙土岗上,身姿依旧婀娜。
距我的老家向南不到百里有一个向海湖,是科尔沁草原上一个有名的湖泊。在这个湖周围沼泽中间的沙地上也长满了野榆树,在十几年前每棵树都采取了命名编号保护的办法,效果明显。如今,这片被命名为“蒙古黄榆”的野榆林在这里生活得像天堂一样。保护区里水泽丰润,鹤舞鱼跃,成了摄影家们镜头里一片绝美的天堂。
一年夏天,我随单位来到向海湖旅游。看到游客们赤着脚踩着黄沙走在野榆林,迎着湖面吹来凉爽的风,犹如走在画里,享受着自然之美。而我在此时畏缩着,不敢接近它们,只是隔着烟水瞩望它们。它们不是我老家山坡上消失的那片野榆林,它们只是那片曾经的野榆林的影子。那片曾经的野榆林是我生命中遇到的最美的树,最富诗意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