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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版:东北大地

我的脐带我的河

□张 伟





曦光里,晨露打湿了草丛下一双双奔跑的脚丫。长腿扁担钩、方头蚂蚱、飒飒虫次第跳开,水浪一样溅去。我跑不动了,蹲在小河旁的一株稗草下,看露珠在草叶上孵化、聚集、滚动,那是草生出的一群娃娃。最大的一颗压弯了草叶,滑下来被草尖拽了一下,终究坠入河水里。有珠落玉盘的脆响传来,砸碎万道金光的一瞬,一只苍鹭振翅而起,羽翼旋开天空,顺着这条细小的河流飞向北方。

这情境是四十多年前。在吉拉吐乡,锡伯屯。这条小河来自“引松工程”,有人叫它“草原运河”,有人叫它“不息的郭尔罗斯运河”。祖母叫它“脐带河”,母亲也这么叫。父亲没见过这条小河,也没见过我。我是“梦生”。母亲说,父亲在“引松工程”中,奋战了十几个昼夜。母亲怀我三个月时,父亲去世了。母亲说我出生时,脐带缠脖,草迷了。所有人都说,扔了吧。这一刻,传来“引松工程”开闸放水的声音和人们的欢呼声。而我就在这水声和欢呼声中醒来,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祖母和母亲一致认为,是这条小河孕育了我,救了我,所以叫“脐带河”。

仿佛每一条家乡的小河,都会成为孩子们光腚的理由。在锡伯屯也不例外。我们一丝不挂,浑身挂满河泥;我们无忧无虑,就像水里的鱼,出入童话或者传说。

每一次落日里,总有一些母亲赶到脐带河边,呼唤自己孩子的乳名,叫他们回家吃饭。蒿秆子抽打着一个个泥娃娃,哭着喊着回到家,就着咸瓜子,喝两碗大碴粥。而每次风从南方来,母亲呼唤我的声音穿透炊烟,就像一曲悲欣交集的长调。回家后,先问吃啥饭?母亲说,你在河里耍成个泥猴王,有功!给你捞的大米干饭。我明知这不是好话,还问,真的?母亲撂下脸,美的你,大饼子,咸菜梗子,不吃就等着。多年以后,想起母亲那耗尽底气的呼唤,似乎不是叫我回家吃饭,而是在呼喊这条脐带河。她要把对父亲的思念,随着这条脐带河汤汤北去。

脐带河滋养我们渐渐长大。河水光刻一样,向西南走了一段,到达新立屯后再折向北方。脐带河流过草原,低矮的碱蓬草换成了丰茂的水草。有盐巴和水草的地方,就长出了牛羊。河水流过村庄,就有了铺金的麦田、淌银的稻田。母亲在梦里都在构建着自己的粮仓。母亲莳弄的稻田,总有人为规定后的秩序,有一致的装束和意志,就连空气中也弥漫了凛然的气息。每一株禾苗都生长得格外努力,像是没有父亲陪伴的孩子,所以站得更直,以便在水中分离出悲伤,让自己的香气更热烈一些。那稻花的香气,于尘世里,总会保持一串串父亲说话的语气,保持父亲的基因与密码,吐出沉甸甸的稻穗。那时,母亲站在她的稻田里,习惯面对北方,捧着一棵稻穗凝视。阳光在她背后暖暖地照着,渐渐拉长的影子里,有一些新鲜事物在滋长。

沿着母亲的目光和苍鹭飞去的方向,我顺流而下。我就像一条大马哈鱼,寻着这条脐带河的气味,在松原这座城市里转换着不同的角色。小学课堂上画的每一幅画,仿佛在上面吹口气,就羽化成一座座公园;初中课堂上画的每一条直线、斜线、平行线,只要自己心里确认,就是一条条宽阔的马路;高中课堂上画的每一个坐标,只要起心动念,就是一幢幢矗立的高楼;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我就是一块来自本土的砖,以后来者居上的姿态,砌筑一个昂然崛起的精神。这座城市养育了我,接纳了我的少年和青春,接纳了我饱蘸这条脐带河水,写下的每个段落。

安居在这座城市里,总能咂出脐带河的气味。母亲说,你那狗鼻子,小时候,你祖母果子放在哪里都能闻到。其实我是放不下脐带河,我决定驾车带着母亲,从锡伯屯出发,沿着脐带河走一趟。

一路之上,我没用导航,凭着河水的气味就不会迷失方向。行进中,草原绿到无所顾忌,玉米传来拔节的脆响。让我震撼的是,如果以那只苍鹭飞翔的视角俯瞰,这条河流真的如一条脐带,直到连接在川头山隆起的腹部。

多么壮美的画卷啊!

在盛夏,在查干湖,在菖蒲和芦苇的血脉里,在这座城市的记忆里,都在“怀念一条河流的悲壮和对一段历史的仰望”。我仿佛听见了父兄们移江借水的呐喊: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我和母亲来到“引松工程”纪念碑下,深深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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