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近黄昏,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一下车就被震撼了:漫山遍野都是雪,铺天盖地,厚重均匀踏实,一尘不染,远山近树以及这个小屯子的一切建筑似乎都是嵌在雪里。
这是一个不足四百人的小屯子,一条双车道的街道贯通东西,民居呈带状分布在道路两侧,行列布局,房屋的房顶坡度很大,窗户都不大,墙体看得出很厚重;木板成栅围成院落,通透敞亮,院门宽敞,竖着简易粗犷但实用的高大门楼,门楣和两侧张贴着大红的对联,有的人家则直接把门联刻印在了铁质门框上,久不褪色和过时;每个院子里都有一座长方形粮仓,大多数是角铁配铁丝网搭建而成,也有的是木头搭建——这种应该是属于传统旧式,呈阁楼状,离地一米见外,里面堆满了玉米穗,黄澄澄的玉米粒饱满圆润,彰显着最朴素的农家喜悦。有的粮仓围栏很低,伸手可取;每家每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的灯笼(有的挂对称的两只,有的挂对称的一大串),在白雪的映衬下的红,显得更加野性的喜庆和火辣;有些人家在木篱笆的院墙上挂满了一串串彩灯,五彩纷呈;有几户人家充满浪漫的想象,在自家门外用厚实的雪块垒叠成花坛,内置一株仿真桃树,皑皑一片白映衬着粉粉一树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空气中除去凛冽的寒意,还夹杂着一股秫秸和干草燃烧后特有的气味,这种味道已经多年未闻,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有点陌生,更多的是熟悉和亲切。
当地陪同的一位朋友适时说,这是屯里的住户们在烧炕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烟囱里正炊烟袅袅——自从上大学离开鲁西北农村老家,已几十年不见炊烟升起——其间,即便回去几次,也见不到炊烟,因为家家户户开始使用煤气炉灶了。想当年,暮色中升起炊烟,伴随的是母亲焦急地催叫回家的声音,是小伙伴们慌乱急促却踩踏有力、小驴蹄子一样的奔跑声……
蓦地想起一句歌词:
“又见炊烟升起,勾起我回忆,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
一时恍如穿越。
我们向屯里走去,脚底的积雪很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踏上去,松软而踏实,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像夜的呓语。内心莫名地洋溢起一种安详幸福的感觉。
很快,一户人家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门楼上挂着一个牌匾:民俗博物馆。还未走进,主人已迎出来,肩头扛着一个稻草架子,架子上是糖葫芦,让我们免费品尝。实在是禁不住那红彤彤晶莹透亮的小果子的诱惑,取来一串,一口咬下,呀,真叫一个冰爽。一边慢慢品尝一边跟随着主人进入馆内,见三间屋内展品琳琅,从用东北三宝(人参鹿茸靰鞡草)之一的靰鞡草制作的防寒保暖的靰鞡鞋,到东北四大怪(大姑娘叼烟袋、窗户纸糊在外、反穿皮袄毛朝外、养个孩子吊起来)里提到的大烟袋、烟袋杆,再到旧时农家老奶奶用的纺线棒槌、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搪瓷缸子、电话机、八十年代的梳头镜、各个时期的年画、画报等,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架老式放映机,接通电源,屋内一块空白墙面就成了银幕,电影《太行山上》马上激战正酣;屋子中央则是博物馆主人自己用从山上挖来的树根雕刻的木雕,形神兼备,趣味横生。博物馆主人姓李,人称李老师,一脸的喜悦和兴奋,对每一件展品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件件都是故事,样样都有情感:
“我以前外出打过工,也攒了点积蓄,自己喜欢收藏民间这些老玩意儿,政府也给了我政策,鼓励我办了这个博物馆……”
走出博物馆,家家户户的灯笼和木栅上的霓虹灯已然点燃,和大都市一样的流光溢彩,但灯影光晕中没有匆忙的脚步,没有碌碌的人群,更没有如龙的车辆和此起彼伏的鸣笛,不喧嚣,不拥挤,不追逐,不应酬,一眼望去,满大街的静逸从容和祥和,就如某首歌词中唱的那样:
“……那么静,那么静,连风都听不到……连云都听不到……”
岁月静好应该就是这样的模样。
博物馆斜对面是一家做煎饼的作坊,一位大姐头罩白毛巾,腰系蓝花布的围裙,站在传统老式的炉灶锅台旁摊烙着煎饼:
“新苞米碾的面子,还加了点新大豆磨的面子……你们随便品尝……我们自己也要吃的。”
焦黄的煎饼就搁置在一张高粱秆编制的锅盖帘上,泛着地道浓郁的玉米清香。同行的每个人都禁不住味觉的诱惑,上前品尝一番:
“真的是好吃。”
从煎饼作坊出来,未走几步,有人向我们手里塞灶糖:
“保证不粘牙。”
是一位老大娘,身板笔直,满面笑容,她怀里端着一个笸箩,里面是手工制作的灶糖。的确不粘牙,同伴们一边品尝,一边和她聊天。得知老人家已经年过七十,和儿子一家生活在身后的院落里。不知怎的就说到了二人转,老人说她年轻的时候可是远近闻名的二人转好手,她一手带大的孙子就在长春最有名的东北风大剧院演出——这个地方我去过,上演的内容的确很震撼,不愧是“世界之东、中国之北的吉林之风”。
知道我们要去吃晚餐,老人家快言快语地挥手让我们快去,以免耽误,她欢迎我们有机会去家里坐坐,要唱二人转给我们听。从她现在的音量,我断定她年轻时候的嗓子一定是行云流水堪比云雀。在以往漫长的农闲时光,这嗓子该是多么的灿烂和辉煌。
用餐地点在几百米外的一高高的土岗上,是一个叫孙家大院的农家乐,一行人分别被领进不同的包间,我的包间是“二大爷家”。进门是一大炕,上置一桌,脱鞋上炕,围桌盘腿而坐,炕烧得温度适中,坐着很舒服,没想到有几位还真不会盘腿,引得大家好一顿嬉笑。端上来的是大碗大盘,既有大鱼大肉——鱼是产自屯后河里的鱼,肉是散养在山上的土鸡肉,也有凉拌刺五加、猪嘴菇等新鲜菜蔬,主食居然有山野菜做馅玉米面做皮的菜包子——在我们老家被称作“菜萁馏”,已多年未见,吃得我满是回忆。
一边吃,陪同我们的当地朋友一边介绍说,这个屯四面环山,纬度高,有着得天独厚的冰雪资源,年均积雪厚度达1.5米,于是在政府主导下,开始挖掘冰雪资源优势,用“白雪”换“白银”,力求让冰天雪地变成金山银山。最为难得的是他们没有一味跟风生搬硬套,而是就地取材因势利导,错位发展,无论是开博物馆的,还是农家乐的,都是当地的农民:
“让社会参与,多元融合,家家户户都入股,群策群力,真的是共同发展。待会儿,你们住的地方也是屯里的农民家,你们的行李已经送过去了……”
用餐结束,朋友带着我去杨老师家入住。
远近的红灯高照,房舍上雪挂低垂,莹莹白雪被烁烁红光映射出点点银光;如黛的夜幕低垂,一轮月半满,圆润冰澈;繁星满天——真的,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么多的星星,闪闪烁烁剔透晶莹,像静止的音符,又像是诗人的思考,无序、静逸;一阵清新而又有几分寒意的风涌来,抖落烟雾似的粉末,触肌无言却清凉;雪谷也无声,四野幽静;一只黑狗从一座院中走出来,悄无声息地停在街口,一声不吭,冲着我们友好地摇着尾巴;偶有隐约的歌声和笑声——应该是和我们一样夜宿此地的游者,从某家宅院中升腾,很快就被四周的静幽给消解;心中想的是尽快“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所以加快了脚步,听到朋友还在介绍说:
“这个屯有118户村民,其中有45户开办起了民宿,杨老师家是其中一户。他以前是屯里的老师,现在退休了,本来打算到舒兰市和孩子们一起住,听说屯里搞旅游开发,就把家做成了民宿,也不去舒兰了。”
杨老师六十开外年纪,像路边自然生长的一株白桦树那样沉稳挺拔,而女主人则干净利索,一口地道方言说得欢快流畅,宛如来时路旁溪涧的泉水,两人一静一动,第一面就给人亲切如归的感觉。他们在自家院门口迎接我们。
进房间第一感觉是暖意融融,如沐春风。暖意应该来自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空间的那一盘土炕,四米多长,近两米宽;春意应该来自窗根处那一排鲜花绿植。杨老师介绍说,其中的两盆金达莱养了已有三年,现在开得还不是最好,第一年花开得最多。眼前的两盆花开得已经很烂漫,想象不出第一年还会是怎么样的繁茂。
杨老师笑盈盈地问有没有觉得房间有什么不同,我语塞。杨老师说:
“一般住房的房门都是居中朝南开,我家的房门是朝东开,不觉得奇怪吗?”
看出我的诧异,他解释说:
“这就是我们东北典型的‘口袋房’——房体坐北朝南,大多东边开门,形如口袋,目的是防寒保暖。”
杨老师细心地把如厕盥洗等一一给我介绍——就在房间一个角落,洗手池是箭牌的,牙膏牙刷毛巾一应俱全,与星级酒店无异。
只是,那盘土炕与传统土炕不同,被玻璃隔断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且炕边外侧都安装了精致的推拉玻璃门,上面有贴纸,标注着无线网的名称和密码;玻璃门拉上则独立隐私别有洞天。
在中国北方,炕上的岁月是一个家族的红火,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故事,早已因为千万遍的重复变成了每一个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尤其对我这个山东人来说,“炕”并不陌生,“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老辈人最幸福的向往。我小时候就是一直睡炕的。听说我是山东人,杨老师兴致大增,说自己也是山东人,祖辈当年从登州府海阳县拖家带口闯关东来到了长白山脚下,他就是在炕上出生在炕上长大的,那时候炕是用黄泥盘,上面搭土坯;到他的女儿出生,就开始用砖砌,上面用水泥磨面;现在则是底下用砖砌,上面铺一种专门的导热性好的炕面砖:
“越来越干净越来越暖和了。”
杨老师带我到主卧旁边的侧房看锅台炉灶,仍然都是老式样。他说取暖用的还是秫秸秆、苞米瓤,也有枯枝落叶。虽然也添置了专门的锅炉,但还是习惯烧灶。
杨老师说,本来是打算到市里和孩子一起生活的,可听说屯里要发展原生态旅游,鼓励大家搞民宿,就和老伴一商量成了屯里最早加入其中的居民之一:
“搞这个旅游给我们自己的生活提供了很多便利,收入也增加了。我们这里以前是以农业为主,一季的收入;现在冬季天天游客不断,天天有收入,所以大家都高兴,特别支持。”
我知道杨老师所说不虚,当地相关人员给我们介绍过,建设雪乡前,人均收入约9800元,现在人均收入约18000元。
问,是因为有了更多经济收入才舍不得离开吗?
杨老师马上说:“不是,可能还是因为习惯,离不开大炕。不是说睡不了床,是睡得不如在炕上踏实。没有了炕好像就没有家一样。”
杨老师很欣慰地告诉我们,屯子里发展起了旅游,村容村貌都发生了变化,连远在舒兰的孩子都愿意经常回来:
“家里的这些花草就是闺女提醒我种植的,那株什么兰花还是闺女开车送回来的呢,她说家里有了这些花草比城里舒服……其实,她也是习惯睡炕,所以在城里买的床垫都是硬的,她每次回来都要睡炕……”
久入红尘,不求寻一方世外桃源以隐匿,只愿有这样一盘土炕,可以触摸家的感觉;人在江湖,万水千山走遍,别忘故园,别忘来时路。
夜已深。杨老师最后一次给炕添了柴火,掩门而去。
炕上的被褥枕头等卧具也和星级宾馆一样洁白无瑕(如果换成粗布质地会更加有乡土的感觉),人往炕上一倒则马上感受到了不同:炕面不暄不软,硬度适中,身下暖意汹涌,源源不断,睡意很快袭来,一宿无梦。
再睁眼,目光穿过金达莱怒放的花朵,看见蓝粗布碎花窗帘透着隐隐的晨光。
四周依旧是出奇的静——在都市里奔波日久,是害怕静的,一旦静下来,就感觉自己被社会忽略被世界遗忘,心生仓惶之感,每每都是急急投入各种烦嚣之中,即便疲惫不堪也不愿让自己停止行走,但这里的静却不同,静得安详,静得放心,没有一点点的杂质,宛如一潭幽泉,有阳光涉水直投水底,而我如一尾游鱼静卧细沙之上,这种静让我舒服,让我再次恍然,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童年,回到了鲁西北的老宅中,无忧无虑心无旁骛,只知道快乐和成长,待母亲携冬日的一缕凛寒进来把我喊醒,我依旧把自己深藏在土炕的被窝中——是的,是身下的土炕让我有了这种感觉,一种真真切切与泥土相拥与大地亲吻的实在感。
所以,我不想起床,闭上眼睛,继续享受这种时空的错觉,这种久违的感觉。
忽然明白昨日初到时心底涌起的幸福感来自哪里了。
来自时间的停止,空间的倒置。岁月的钟摆好像停止在这里,外面世界的滚滚车轮和人嚣马鸣似乎统统被雪夜阻挡在了小屯之外。
所以,人就放松了,舒畅了。
住在隔壁的主人细心地捕捉到了我的动静,打开自己的卧室房门,轻悄悄地从另外一侧的小门进入了旁边的厨房。他们应该是去给土炕烧灶了。果然,身下土炕的温度很快再次上升——其实,本来就不凉。
手机突然响了,是同伴打来的,电话中听得出她异常兴奋,喊我去后山上看景:
“晨光朝霞,白雪炊烟,不看后悔一辈子。快来!”
我爬出被窝,俯身到火炕另一边的窗台,掀开窗帘外望,入眼的是遍地银装素裹。
雪乡有诗情,小屯有画意。
我彻底清醒过来,此刻不是在鲁西北老家,而是在长白山脚下的一个屯里。
哦,对了,这个屯现在已经改名为二合村,“吉林雪乡,舒兰二合”说的就是这里。
写到这里,我真的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