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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搪瓷盆

□杨 逸

直到现在,偶尔我还是分不清,是夏天带来了端午,还是端午带来了夏天。

这困惑起于十岁那年。那时我们家住在一栋老红楼,楼后有片每到初夏就狂欢的小树林。在那里,高挑的柳树总是弯下腰身,低矮的灌木和青草,总是着魔一般把日渐油润的叶子够向柳梢。几场雨过后,它们如愿实现了盛大的联姻:整片小树林变成了绿叶织成的荫盖。

夏天在那片绿荫下肆意扩张,把其他季节的余孽驱赶得片甲不留。初生的蚊子手舞足蹈,昆虫们兴奋地张着口,不知名的细蛹拦在蚂蚁去晒日光浴的路上,试图讲述高深的蜕变和重生。可这片生机勃勃的万物之夏,却不能把姑姑新给买的连衣裙套在女孩儿身上。母亲总是说:要等过了端午,露出胳膊腿儿才不会做病。

“数着吧,过了阴历五月初五才是夏,才能让你穿裙子。”

女孩儿为了来自上海的洁白的芭蕾裙子,开始嫌弃五月初五之前的日历。她一起撕下好几张,又被祖母一张张粘了回去。祖母说,傻子,日历在你妈心里挂着呢。

以前祖母都是提前两天泡粽叶和黏米,过节前一天包粽子。那一年,祖母为了安抚女孩儿的爱美之心,提前四天就把粽叶泡上了。女孩儿不知情,放学一进厨房,心里美出了喇叭花。

厨房里有个墨绿色的搪瓷盆,盆口漆了圈儿靛蓝色的漆。盆里的东西总是随着季节变化:冬天是馒头豆包,秋天是南瓜玉米,每当端午临近,盆里先是泡了满满一盆粽叶,待到端午早上,又会挤满几何图形——立体三角形的粽子,椭圆形的茶叶蛋,上面罩了块儿四方形的白纱布。白纱布有着细密的小孔,盆里的东西在小孔下面若隐若现。

女孩儿看到搪瓷盆里的粽叶,原本灰不灰、绿不绿,泡上了清水,竟然焕发出水灵灵的光泽,温润得像祖母珍藏在柜子里的玉镯。她想,后天就是端午啦,就能穿新裙子啦。想着,心里那朵粉色的喇叭花开到了脸上。

美滋滋地盼了两天,女孩儿没闻到粽叶和黏米一块儿在锅里变成粽子的清香,她有些失落,脸上的喇叭花化作傍晚的夕颜,收拢了花瓣。想问祖母是不是忘了过节的事,又被那满头白发封住了嘴巴。祖母很老了,皱纹丛生像龙潭山上苍老的黄榆。女孩儿不想提醒祖母,关于衰老和忘事,她咬咬嘴,使劲儿拦住了穿新裙子的念想。

邻居家有提前吃粽子的。女孩儿路过垃圾堆,看见变成老绿色残留几粒黏米的粽叶,几只麻雀落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啄食着。微风吹过,忽然吹给女孩儿一个念头——还有几个端午节能吃到祖母包的粽子呢?

第二天放学,祖母在厨房包粽子。女孩儿家里的活其实都是她的母亲包揽,做饭是家务之首,一日三餐自是母亲操持。只有几个特殊节日,祖母会亲自出马,调饺子馅儿、滚元宵、烙春饼、包粽子。

“奶奶,教我包吧。”女孩儿缠着祖母学灌米、沥水、裹叶、系绳。她像看电影一样看着祖母有些僵硬却依然修长的手指,听祖母慢条斯理地讲着端午的味道。她记住了粽叶有粽叶的香,大枣有大枣的香,它们用香味宣告自己在这世间独一无二。“粽子就是这副秉性呢。”她还记住了艾是纯阳之草,可内服外灸。以艾治病,久而弥善,尤以农历五月初五的艾,药性最强。

祖母当了一辈子医生,她讲药性像讲故事,女孩儿仿佛闻到了艾蒿的苦香。

次日一大早,女孩儿在窸窸窣窣声中醒来,她看到祖母正用沾着露水的艾蒿拂扫她的全身,边扫边一遍遍重复着:百毒不侵,百病不生,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她看到祖母的脸被清晨的阳光轻轻托着,带着无比的虔诚。她还看到窗户上挂了好几束艾蒿和菖蒲,最高的地方摇曳着红蓝相间的纸葫芦,再摸摸自己胸前,果然挂上了香包和青黄色的小笤帚。

女孩儿想,这一定是她家迟到的端午节了。女孩儿没想到的是,她脑袋里此刻第一个蹦出来的,竟然不是有两条窄窄的肩带、下摆层层蓬起的新裙子,而是昨天和祖母一起包的粽子。

“奶奶,我包的粽子漏了没?”女孩儿光脚跑到厨房,紧张地盯着搪瓷盆上的白纱布。

“没漏,好着呢!”白纱布撩开了,粽子的清香慢悠悠地扯上艾蒿和菖蒲的草香,从厨房一路小跑,跑出为夏日而开的门窗,扭捏着钻进端午的晨光里。

女孩儿一年年变成了后来的我。我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有了属于我的厨房。光阴流逝,没有人会为了阻止我穿裙子,再把衣柜安上一把丑兮兮的明锁了——裙子不再独属夏天,如今连元宵的香味都与满街裙子相伴了。我早已失去了祖母,老红楼也已扒掉很多年。唯有伴随我长大的墨绿色搪瓷盆,一路推开时光,在我的厨房里静谧着。

我总让它在冬天里盛满馒头豆包,秋天放上南瓜玉米,每到端午节,让它装满几何图形。我很少吃那些立体三角形和带着咸味儿的椭圆形,可我需要它们和我起大早买回的艾蒿菖蒲一起,让家里充满端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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