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美好无处不在。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个最美所在。它隔着时光,在生活的皮肤下,填充着过往被折旧的往事。很多时候,当时空并行停滞,瓦解着我内心的坚强时,我心中那个最美的老家小院,总会在一系列的清醒里,将我的每一次坎坷打成结捂热后,送给我最想要的温度。那些永远,在温暖我的概念里,更像永恒。
母亲的花园 父亲的果园
老家小院原本朴实无华,但是父亲母亲于平淡的生活中,用心用情勾勒和实现着他们的愿景。他们以从容、优雅为“笔”,以智慧、辛劳为“墨”,以老家小院为“纸”,“画”出了人世间“最曼妙的风景”。
其实,一上初中,我就离开家乡到县城里上学了。每个周六的下午,我便“心里长着草”地听完两节课,匆匆忙忙地赶大客车踏上归途。
一路上,我都是眼睛紧紧地望着窗外,似乎这样望着就能缩短回家的时间似的。望着,望着,眼前陡然一亮,一个群山环绕的村落就映入眼帘了。
远远地,我看见母亲已经在路边等我。一下车,母亲热切地微笑着迎向我,满眼都是得意,满心都是欢喜。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肩,充满柔情地说:“永春回来啦!车上不挤吧?”母亲的问候像五月里的春风,想家的忧虑和焦躁,在母亲的柔情里,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彼时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我,眼睛立刻有些湿润了。
母亲扶着我的肩膀往家走,三十几米的距离就来到院门。院门是木质结构,门开两扇,上有门斗,院门两侧栽有两棵垂柳,正是盛夏光景,那垂柳枝叶随风摇曳,姿态甚是婀娜。民间有说“院前种柳,越过越有”,我想也是图个吉利之意吧。
院门西侧是老家小院最前端的木栅栏,木栅栏两端向北延伸与仓房的“山墙”相接,把老家前院围起来。母亲尤其喜欢牵牛花,就贴近木栅栏,极有秩序地种下牵牛花。各种颜色的牵牛花也果然会讨母亲的欢喜,好似顽童一样,爬上木栅栏探头探脑,左顾右盼,朵朵又像个小喇叭,十分张扬地炫耀着它们的美丽。蓝色的、深蓝色的,粉色的、深粉色的,以及深红色的、深紫色的,每一朵花蕊都是洁白的颜色,又都有小小的绿叶衬托着,色彩斑斓,把个木栅栏装点得好看极了。
母亲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栅栏,问我:“好看吗?”我开心地回答说:“好看,太好看了!”母亲随即露出十分舒畅的微笑。不用问,我就知道,这是母亲的杰作。
进了院门,一条长二十余米、宽两余米的过道,铺着浅灰色的小石子,过道两侧种满了格桑花。一簇簇格桑花姹紫嫣红十分应景地开放着,似有夹道“欢迎”我的阵容。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便忍不住笑了,母亲就又问道:“好看吗?”我回道:“好看,太好看了!”母亲又一次欢喜地笑了,笑得十分舒畅。我接着说:“又是妈妈的杰作!”
走着走着,就进入小院的“天井”了。这“天井”里也种着花,俗称“地瓜花”。那些种在屋檐下、窗子前随风起舞,开得热烈的花儿,总是旁若无人。
进了屋,每个房间的窗台上,也都摆放着各种盆栽的花卉,草本、木本、藤本种类繁多。有时我就想,这么多的花儿一年四季次第开放,基本不会间断,是不是也加持了岁月的美好呢!
父亲闻声从里屋走出,我赶快打招呼:“爸爸,我回来了!”父亲回应道:“永春回来了!后院里草莓正好熟了,快去吃点草莓吧!”母亲自豪地和父亲说:“永春说我莳弄的花儿好看呢!”父亲便笑着说:“是好看,可是我栽的果树也开花啊,只不过开过了嘛,到了秋天,我的果树坐了果,好看还好吃呢!”
父亲说得没错。更早的时候,父亲曾经在参场的果园工作过,对于果树的栽植、嫁接、修剪还是很在行的。记得每年秋天,父亲栽种的果树常常是果实压弯了枝干,各种水果吃也吃不完。
“天井”的中央栽种了一棵稍大一点的苹果树,还有一棵稍小一点的苹果树。两棵苹果树的西南,不规则地排列着三棵“山里红”。这五棵果树聚拢在一起,“天井”就多了些生机。“天井”的西侧靠南,架起两米多高、十几米长的葡萄架。秋天葡萄藤爬满木架,加上果实累累和密集的叶子的遮盖,就形成了一个纳凉的长廊。白天天气燥热的时候,家里大人小孩常常会在葡萄架下纳凉。
沿着葡萄架向北,是三四棵“红樱桃”围在一起,再是五六棵李子树围在一起,好似两组小朋友互相商量着怎样嬉戏呢!
再向北过一个小木门,来到后院。后院里,先是靠近老房子,栽种十几棵“红樱桃”“白樱桃”,樱桃树下栽种草莓;往北,又不规则地栽种了十几棵李子树、“鸡心果”树和沙果树。后院两亩多地,除了果树占据的位置,还种着各种时令的蔬菜。它们仿佛“小学生”一样,站成整整齐齐的一个个方阵,都昂首挺胸、精神饱满地洋溢着欢喜,好像正在等待检阅一般……
老家小院是母亲的花园,是父亲的果园。在我眼里,母亲的花儿是夏天里老家小院的“主角”。而等到了秋天,没有任何过渡和铺陈,父亲的果树就会从“配角”的身份,华丽转身直接变为“主角”。它们足不出户,就把生活的颜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没有太多爱的语言,却用无数个爱的细节,点缀着爱的体面。在有温度的手心里,完成了立体时光的深情对接。
温馨、温暖的欢乐“戏园”
傍晚时分,我和弟弟们在西长原与峡谷之间的小树林里玩“捉迷藏”。玩着玩着,远远地传来母亲的声音:“六子,六子,回家吃饭啦!”
母亲每次呼唤我们回家吃饭,向来都是喊我老弟弟的乳名。我和弟弟们故意不作声,等母亲靠近些了,我们就一声一声地学着猫叫。显然,这一切假象也迷惑不住母亲,彼时,她会笑着说:“都出来吧,别学猫叫了,家里什么时候养了一群猫了?!”我和弟弟们就从小树林里钻出来,冲着母亲笑,母亲也笑,比我们笑得更灿烂。
吃过晚饭,夜色渐渐笼罩小院。不多时,和父亲十分要好的“戏迷”逄铁匠,与父亲的另一个好友“戏迷”李木匠,带着他们的“家伙什儿”(铁匠的一支唢呐和木匠的一面铜锣、一对铜钹、一架板鼓),一起如约来到老家小院。
小院很快就热闹起来,许多老乡围拢在“天井”四周,等待小院里的“大戏”上演。父亲让我们姊妹兄弟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凳子、椅子都搬到院里,请那些年龄长一些的老者坐着。
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父亲母亲是在老房的正屋里“说戏”“唱戏”的。后来在好友“戏迷”逄铁匠的“撺掇”下,“舞台”就改到了小院里。小院变成了戏园,“天井”中心区域变成了“舞台”。大部分情况下,父亲的二胡和京胡独奏率先暖场,偶尔父亲也打打快板活跃气氛,然后戏曲节目正式登场。
那天晚上,父亲先是拉了一首《二泉映月》,又在铁匠的赞扬和鼓励下,拉了另一首《八月桂花遍地开》。
暖过场子,小院里的压轴“大”戏《穆桂英挂帅》“隆重”开场。母亲从屋子里出来,一亮相便神采奕奕、英姿飒爽,一股凛凛英气飞上眼角眉梢,手上花枪舞动,脚下步履生风,红缨上下翻飞,身手矫捷轻盈。母亲的一招一式透着英武威风,好一个巾帼英雄穆桂英!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中,母亲登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铁匠和木匠也是十分卖力地一通开场唢呐和锣鼓,之后,唢呐和锣鼓便恰如其分地该响的时候响,该停的时候停。几乎全场父亲的京胡都担纲乐器“主角”。一番酣畅淋漓的动作之后,母亲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地唱道:“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母亲唱到“兵”字尾音尚未终了,不知是哪一位看戏的老乡突然喊了一声:“好!”连连的喝彩声便此起彼伏起来,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
母亲待大家稍稍安静一些又唱,“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唱到此处,小院的热情被母亲的表演推向了顶点,喝彩声、掌声经久不息。夏夜里的风不知什么时候躲哪儿去了,热浪不知怎么就袭进了小院……
第二天一上午家里都比较安静,我也在安静的环境下完成了周末作业。吃过午饭,我就要返回县城。母亲陪我到站点候车,路上母亲嘱咐我:“用心学习啊!别老惦记着家,爸爸妈妈都好着呢,周末放假就回来!”
当大客车驶来的那一刻,我很不情愿又恋恋不舍地和母亲道别。母亲也不舍,摸摸我的脸说,“快上车吧,别耽搁了明天上学。”车子启动,我一直望向车窗外,望向母亲,母亲也一直站在路边向我挥手。车子越来越快,渐渐地,母亲的身影和老家小院,一起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2006年,父亲母亲搬到县城居住。后来,父亲和母亲于2011年和2020年相继离开了我们。从2006年父亲母亲搬离老家小院时起,17个春秋把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不知不觉中,我早已进入了“知天命”之年,然而时至今日,老家小院依然让我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在这17年里,我常常会进入同一个梦境。每次梦里,我都会穿越回那个流淌美好时光的老家小院。小院里的一花一草、一叶一木、一缕炊烟乃至于空气中的一粒尘埃于我来说都是那么美妙!我常常想,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深情地想着它、念着它、爱着它?
哦!是小院芬芳!小院芬芳,不只是它的花香,它的果香,还有高古的音乐和戏曲润人心田,沁人心脾,散发幽香;小院芬芳,也不只是它芬芳的色彩,芬芳的味道,还有它温馨、温暖、浪漫的情怀情感涓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