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读到赵毅老师等纪念李洵先生100周年诞辰的文章及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190万字《李洵全集》,我忆起三十多年前在东北师范大学读研究生期间的点滴往事。回味反思,愈发感到先生们的指教对我人生的深远影响和学问上未窥其门径的遗憾。
做学问从学“挖井”开始
1989年,我考取东北师范大学明清史研究所硕士研究生。入学不久,李洵先生把当年所里新录取的五六位硕士、博士研究生请到家里吃饭。食材已提前购回,我们一到,先生就与我们围坐在一起边择菜边聊天。先生说学历史不要怕困难,天才、聪明人可以做大学问,普通人甚至天分不高者也可以成为专家,做出成绩来的。先生起身拿起粉笔在书柜前的小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圈,里面点了十多个黑点。他指着黑板说:“这个圈里就是那些研究相对薄弱领域,这些黑点就是一个个专题。就像挖井一样,每口井要尽量挖得深些,挖个十口二十口深井,然后再将这些深井缀连成片。这个领域你就研究得比较深入了。”先生顺势在空中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圈。
先生的“挖井理论”对我影响较大。毕业后做编辑、记者,我比较注重研究和材料的整理,2001年我出版了文史类专著《学步集》,2009年我又把在齐齐哈尔市工作5年的学习、报道集成了《记者眼中的齐齐哈尔》一书。
抛弃教条式思维方式
研究生开学不久,赶上薛虹先生患足疾,一天公开课后我送薛先生扶杖归家。一路上先生缓步慢语侃侃而谈,当我问到学明清史读什么书最重要时,先生登时止步严肃了起来:“什么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把你头脑中形成的教条思维方式统统丢掉!守着那些教条式思维方式,研究上不会出什么成就!”接着先生告诉我,研究历史要从史料中提炼出观点,不要先入为主地形成自己的观点再从史料中去找佐证。“那是你的观点,不是古人、先人的观点,那是厚诬古人、厚诬先人。任何观点都可以从史料中找出佐证来,但那不是科学求实的治学态度!”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平生所写的时评、杂文等不下千篇。这些文章中的观点有的是我的、有的是他人的、有的我与他人兼而有之。今天再翻阅这些剪报、集刊五味杂陈,羞赧不安。
练好“书皮子功夫”
正像诸位师兄回忆李洵先生所说的,讲究治学上的“通”与“博”是明清所教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入明清所的第一堂课,各位先生们并没有开出“读书目录”什么的,而是让我们到学校古籍书库里翻翻相关领域的书籍,看看每部书的序言、目录、跋和后记之类的东西,了解一下每部书的大致内容。先生们把这称之为“书皮子功夫”。在教学过程中,先生们也把这种功夫贯穿在授课过程中。每讲到一本书,他们首先介绍序和跋,然后再通过讲解书的内容评判序和跋等的当否。我尊师而行,养成了习惯,在书店、机场候机厅、朋友书房等地每看到感兴趣的新书,都要扫几眼序和跋。这种习惯使我受益匪浅。
现在,我的体会是,读书注重“书皮子功夫”至少有两点好处。一是古今书籍汗牛充栋,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一本本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所有的书,是不可能的,可行的便捷方法就是多读一些书序、跋、后记之类的东西,将各本书的大致内容了解一下,等要做专门研究时再“按图索骥”,认真细读。二是序、跋和后记的内容,大都或是有关书籍的产生背景,或是对书的内容有所评介。这也有利于扩大读者视野,更全面、客观掌握书里的内容,以及该书在整个学术界的地位及优劣。
几本书对着读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每个具体历史事件和人物,不同的作者审视的角度、观点等不同,描述的侧重点和细节也有所不同。明清所的先生们教授我们学习、研究某一课题时不要抱着一本书不放,要多找几本有关同一内容的书籍对照着读。这样一方面,能够更加全面、精准地掌握历史的“真实”,避免被某一作者的偏颇引入歧途;另一方面,在对着读的过程中更容易发现问题,促进研究的深入。
这方面我受益尤多。在学习清代乾嘉学派有关考据学的内容时,我把反对考据学的文章和考据学家们的著作对着读,并发幽阐微,连缀成文,刊出后受到有关专家的好评。我还把钱穆和梁启超的两本《清代三百年学术史》对着读,既感受到钱先生治学的缜密、严谨,也领略了梁启超高屋建瓴、挥洒淋漓的大师风范。
硕士研究生三年,我写了《试论章学诚的“史德”》《江藩和他的“国朝汉学师承记”》《章学诚的正统观》《惠栋的治学思想》等史学论文并相继刊发,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着读“读”出来的。后来我还把这种读书方法撰成一篇小文刊发,得到了不错的社会反响。
唯一不学满语的清史研究生
那时的明清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硕士、博士研究生入学后都要学习满语,为此,还专门聘请了满语专家刘厚生老师到所里任教。李洵、赵德贵等诸位先生那时还在主持满文老档的标点、整理工作。鉴于我对清代学术比较感兴趣,经所长李洵老师同意,我是所里那届唯一一位没有学习满语的清史研究生。所里先生们的意见是,清代学术是一座文化重镇,是中国古代学术集大成者,国内研究相对滞后,需要投入更大精力,满语可以以后需要时再学。
所里的先生们还把我推荐给著名清史专家王俊义先生读博士,我也给王先生通信获得了认可。毕业时,我向李洵、薛虹和我的论文指导老师姜守鹏先生谈了我夫妻两地分居以及家境的困顿、不想继续读博士的想法。李先生听后微微一愣,温颜嘱咐无论到哪里都别放弃研究学问。为了我的工作,薛虹先生还给他黑龙江省的学生打电话和写了推荐信。
阴差阳错,我到了黑龙江日报社。记得去年与女儿谈到人生志向,我说本想一生中能写出本在书架上摆放一二百年的书,可是我放弃了那个机会。这里的机会,指的就是放弃了明清所先生们希望的研究学问之路。我天资驽钝,不可能成为大家,但自信按李洵先生“挖井理论”,在一个点上持久用力,做出点深入研究还是可以的。然而我并没有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今天,看到所里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成就卓然,在向他们祝贺的同时也满是仰慕和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