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伸出手指在天地间划出一条无形的线,将细雨给了秀美的江南,将白雪准予了北国。
在东北,一直有人固执地认为,没下雪就没到冬天,下雪成了进入冬天的门槛。村庄里的小孩子们问掌管厨房大权的妈妈或奶奶啥时候能吃酸菜馅饺子?得到的回答是,下雪就可以吃了。于是,雪成了心心念念之物。是人召唤雪,还是雪召唤人?
连续冷过几天之后,天气又转暖,那就预示着快要下雪了。等天阴下来,有冷风掀过躲在墙角或树根里的片片残叶,雪就该飘落了。下雪时间或早或晚,随雪的心情而定。
我上小学时,最怕放学时间下雪,如果赶上北风夹雪就更惨了,我家在学校北边,一路向北,一路的北风夹着雪拍打在额头、眼皮、脸颊上,真像刀割一样。手快要冻僵啦,鼻涕淌出来只能用袖子一抹,继续向北。进村了,进院了,看到母亲迎出来了,一下子扑进怀里。被母亲裹挟着进屋之后就会得到更多的爱抚。晚餐桌上也会加上一两道不常见的菜,比如一盘煎鸡蛋或酸菜粉条炖肉。吃着香喷喷的菜,仿佛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了,心里似乎还默默地感激着雪:如果不下雪哪有这般美味?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往事如雪,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但心里有雪花经过的痕迹,纯洁而又纯净。
近几年,东北又流行起落雪吃“铁锅炖大鹅”。鹅最好是农村家养的笨鹅,肉不柴不腥。肉块切好后不焯水,直接大火爆炒,变色后加上调料,添水没过鹅肉一指,待鹅肉七分熟后放入自己家腌的酸菜,扣盖,大火烧十分钟再转中火二十分钟。肉烂汤浓,恰到好处,那香气早已荡漾满屋了。
菜需要品,生活需要品,雪也一样。
雪,我喜欢那种无声无息地下,只有无声无息才会大片大片。我没见过燕山雪,大如席肯定是明显的夸张。下雪了,从窗口伸出手来接,一片一片又一片,就能看出六菱形带毛茸茸花边的鹅毛雪了,确切说,应该是鹅绒雪。汪曾祺先生说:“凡花大多是五瓣。”可见,雪是神物。最盼望的就是下大雪时天地间莽莽苍苍,山岭、田野、沟壑、柴垛、房屋……都蒙在白色的神奇画布里。
又下雪了,好友老侯要来。他是湖南人,要来东北看雪,还说非要去农村看。无奈,我把他领到父母家,父母家在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山沟。下了车,老侯是抱着膀夹着腿跑进屋的,连行李箱都不管了,一进屋就趴到火炕上不起来,连连叫:“太冷了!太冷了!”
第二天,雪霁。吃过早饭,父亲要进山掰些干树枝。老侯这一来,火墙火炕就得不断烧,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怕把老侯冻病了。掰干树枝可是体力活,我得和父亲一起去,老侯也吵着要去。
我家这里三面环山,我们要去的是西山,我家的地在那,前几年退耕还林,父亲在地头又栽了不少松树,一人多高了。地头就是老林子。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老侯一蹦一跳地在后面玩着雪,这个老顽童!我和父亲干活,老侯就是拍照,拍雪中的青松,拍林中雪路,拍鸣叫的山雀……我和父亲把一捆捆干树枝往车上装好准备返回时,发现已“消失”多时的老侯抱着一只野鸡回来了。
父亲笑着问:“你是怎么逮到的?”
老侯郑重其事地说:“可能是这几天连续下雪不好找食,它饿了,头扎进雪堆里去找,我像拔萝卜一样就把它拔出来了。”
进山前,老侯在衣兜里揣满我家的玉米粒和他从湖南带来的腊肉碎,他在山里走这一遭,到处撒食。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怎么,老侯,你想把山里物件都叫出来喂一喂吗?不用管,它们有它们的生存法。”
在山边住着,父亲这个年纪的人早已习惯把山里的野生动物叫作物件,好像它们属于村庄里的每一户人家,就跟家里的锄头、镐头、镰刀一样。
“什么生存法?”老侯追问。
“这玉米地里剩下的玉米粒就够它们吃了。”父亲抹了一把挂在眉毛胡子上的霜花,笑着。
“剩下的是什么意思?是你们故意放的吗?”老侯懵懵懂懂。
“不算故意,现在秋收时家家都用机器,比以前手扒玉米掉粒还多,正好喂养它们。”父亲摸了一把老侯怀里野鸡的爪子。
“是这一片地吗?”老侯指指眼前,又问。
父亲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弧,四面八方的山林和土地一下子就握在他手中了。
老侯也跟着有节奏地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哇,这么大片呀!”
父亲看着老侯怀里的野鸡说:“它是冻的,不是饿的,看,缓醒过来了。”
老侯低头看时,野鸡在他怀里正往外挣扎呢。
老侯放下野鸡,还有点不舍。接着,林中空地上一串竹叶般的小脚印交织着伸向远方。
几天后,老侯要回去了。临走,他说不虚此行,说他领略了雪的真正味道。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雪以魅惑的姿态轻盈地行走,从一个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从季节之无走向季节之有,走到灵魂最柔软最芬芳的地方。
雪落尽了,春天就立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