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迎春花开过,林间的金达莱也开过,城市边缘的杏花与桃花,已在春风的吹拂下如一场纷然而落的香雪,飘了一地。冰雪覆盖的长白山仍然沉睡在一个漫长而洁白的梦中,迟迟没有醒来。
深沉而静谧的大山之梦,通常被我们人类称之为冬。我们醒着,我们在皑皑的白雪中行走,却不过是这梦境之中的一个元素或一个情节。在苍茫的林海和林海雪原之中,在雪覆的山峰与峡谷、雪覆的沟壑与道路之间,我们像大山没有完全睡去的神经一样,活跃着,兴奋着,欢呼着,跳跃着,追逐着,奔跑着,表达着大山的心思、情绪或情感。
但人类并不是长白山唯一的一束思绪。和人类同样醒着的事物还有成双入对的山鸡、狍子、狐狸、花尾榛鸡。松鼠、黄鼬、紫貂和花栗鼠都是典型的爱情至上主义者,誓死守护自己的爱情和小日子。趁阳光灿烂、气温回暖的好时机,觅得足够的食物之后,躲在窝巢之中与伴侣相拥而眠或卿卿我我起来,为春天来临后的传宗接代做着情绪和体力上的最后准备。冬眠了一冬的黑熊已经先于春天的到来早早地醒来,把头探出幽深的树洞,向远处的异性发出第一声呼唤。荷尔蒙外溢的雄性梅花鹿和马鹿已经像大山醒来之前的最后冲动,开始了领地与配偶的争夺。呦呦啼鸣和鹿角相撞的咔咔声此起彼伏,远远地听上去,总如某种暧昧的梦呓,让山中所有的生物都感觉到心绪躁动。
已经有温泉从大山的体内溢流而出。一股灼热的液体,经过时间和意志的推助,将大地犁开一条蜿蜒曲折的沟壑,谓溪,谓河,也将覆盖于大地之上的积雪划开,成一条永不凝固的血脉。白色的雾气和温热甜腥的硫磺气味随流水一直挥洒至远方,且行,且蒸腾,给即将醒来的大山增添了浓厚的春天气息。
那些寻求浪漫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有意无意地参与了这场大山梦里的狂欢。他们或踩着滑雪板从高山之巅飞降而下,体验着一种眩晕的快感,或穿上如火的救生衣,两两乘坐皮划艇,面对着面,足抵着足,顺水漂流,体验着伴侣间内心的亲近与惬意,以及生命随流水渐渐远去的逍遥与自在。那一簇簇、一点点随流水旋转远去的红色,是雪地上熊熊燃烧的火把吗?是大山梦境里粲然开放的花朵吗?
就在红色消隐的地平线上,一枚火轮般的太阳升起。
这是五月,长白山已经从沉睡中醒来,冰雪渐渐消融。掀去厚厚的冰雪之被,大地裸露出本原之色。就在白雪隐去的长白山巅,有洁白如雪的牛皮杜鹃纷纷绽放,宛若又一季芬芳馥郁的大雪从天而降。那是长白山一年中第一个妩媚的笑容,也是她意味深长的生命喻示。
这是一座与爱情有关的大山。想当初,就是因为大地深处积累了太多炽热的岩浆,才一次次激情喷发,成为一座不甘沉寂的火山。这里,原本就是一处激情的物证。但很久以前这座山并不叫长白山,而是叫不咸山。《山海经》有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
据说,这山间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是情的凝结,所以两百多年以前,从长白山系走出去的曹雪芹便以山中的两种风物为主角,演绎出了一部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石头记》,也就是后来的《红楼梦》。书中的贾宝玉正是这“大荒山”里的一块世人不识、无人问津的长白玉;而林黛玉就是这山中的一棵绛珠草。
转眼就到六月,这也正是一个与爱情有关的季节。随着大山的醒来,梦里那些激情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破土;梦里那些情思和期待都将由虚幻变成现实,像一把突然张开的花伞,唰的一下子打开了梦里的春心。
短暂而热烈的春天来了,它要在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之内,完成春天应该完成的一切叙事,实现所有生命的渴望和表达。
此季,似乎山间一切都充满了令人心跳的躁动和诱惑。草木们再也按捺不住自生命深处的涌动和撞击,渐次打开了它们的娇嫩与美丽,扬花授粉,招蜂引蝶,狂热地传递、表达着生命中无法遏制的渴望。动物们也开始相互追逐,谈情说爱,为种族的延续和基因的表达而忘情,而沉迷。来自林间的每一缕山风,都挟裹着浓郁的荷尔蒙味道,忽东忽西,穿梭往来,渲染着山的意念。
天女木兰、高山龙胆、大花杓兰、大苞萱草、平贝母、布袋兰、黄花菜、有斑百合、轮叶百合、山丹、溪荪、射干、长白鸢尾在暖阳的照耀下,纷纷打开它们姹紫嫣红的花蕊,等待风,等待蜂,等待着彩蝶的翩然造访,为自己转瞬即逝的韶华传递情爱的火种。金凤蝶、绿带翠凤蝶、丝带凤蝶、虎凤蝶、红珠绢蝶、白绢蝶、紫闪蛱蝶、夜迷蛱蝶、黄帅蛱蝶纷纷展开它们五光十色的翅膀,为了自己的爱情和花儿们的爱情在飞来飞去,四处奔忙。
消失了一个冬天的候鸟们也如赶一场盛大的舞会一样,从几千里之外的南方匆匆赶来,成群结队或成双成对地盘桓于长白山早春的山林之间。在每一个充满了甜蜜气息的清晨或黄昏,展开圆润的歌喉,把内心的情愫倾吐给等待的伴侣。羽翼斑斓的鸳鸯、拖着长长尾巴的白鹡鸰和灰鹡鸰、为爱情不惜啼血的杜鹃、最善甜言蜜语的红尾鸲、嗓音尖细如丝的黄腰柳莺,还有其貌不扬但声音甜美的小草鹀等,都成为长白山爱情词典里最美妙的词汇或最动听的音符。
捷足先登的中华秋沙鸭,早早地抢在了众鸟之先,在冰雪还未消融之时就完成谈婚论嫁和生儿育女的所有程序,稳稳当当地占据了小河边的树洞,那是夫妻俩刚刚装修不久的新房。此时,雌鸭正怀着浓浓的母爱,一门心思守护、孵化着那十枚爱情的结晶。月余之后,将有十只毛茸茸的小鸭破壳而出,以新的活力赓续一段生命的传奇。
大名鼎鼎的绛珠草,是长白山中最受人们关注的明星,因为它曾经在一本书里幻化成一个为情所生、多愁善感的姑娘林黛玉,所以她的一串名字比如洛神珠、灯笼草、皮弁草、天泡草、王母珠等等均鲜为人知,只有一个东北民间的俗名“红姑娘儿”广为流传。也因为来长白山的人们都想亲眼目睹这棵仙草,反而让很多人在想象和寻找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的偏差和误会。
有人将野生人参,也有人将雷芬当作传说中的绛珠草,其实都不对。清代高士奇曾记:“徐一夔云:‘棕毛殿前有野果,名红姑娘,外垂绛囊,中含赤子如珠,甜酸可食,盈盈供砌,与翠草同芳。今京师人家多种之,红姑娘之名不改也。’”生于长白山上的红姑娘,不但味道有些酸,而且细品,更有挥之不去的苦。如果按性格和命运上推理、对比,也只有这随处可见的“红姑娘儿”,才与《红楼梦》里的林姑娘有着高度的吻合。
这个季节,绛珠草并不急于开花,它是一种极具个性的草,从来不随波逐流。也和林姑娘一样,当别的花草都趁大好春光争奇斗艳之时,她要悄悄地躲开热闹,独自伤神。它要等到七八月间长白山的春天过去,百花落尽,才肯迟迟地打开自己的芳心。
当然,也有些生性浪漫的女子,专门喜欢怜香惜玉、不愿读书的“宝哥哥”,便来长白山顺手买一块长白玉,或带在身边,或摆放床头,希望现实生活之中也有一个怜香惜玉的男子能不间断地把心思用在自己身上。说来,这产于长白山麓的玉论品质还真的可圈可点,其石质细腻而致密,温润洁净,坚而不顽,光而不滑,易于雕刻。比起书里的“宝哥哥”其品性可能更加稳定。
长白山是一个充满了爱的能量场。如果你只身或同爱侣携手来此山中,一进入百花争艳的“高山花园”,就会被那个强大的场域催眠。竟会分不清你是山的意念还是山为你自己的意念。不知不觉,就会被野花、粉蝶们的爱情所感染,所俘虏,进而也沉浸在一种无由的缱绻和感动之中。
随人潮深入原始森林,在那两棵大树前,你一定也会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那是一棵苍翠雄劲的青松和一棵肤白叶绿的桦树,一刚一柔,一黑一白,但两棵树的树干却在根部紧紧地镶嵌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拥相融,有如连体而生。看来这已是长白山爱的精魂了,世间的爱情哪有一例如此紧密如此须臾都不分离的?两棵树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松桦恋”。
人们见树思人,内心遂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也希望此生能拥有一段如此不离不弃、牢不可破的爱情。便将红绸系于树的枝丫之间,男人系于松树,女人系于桦树,虽行为有些流俗,毕竟此心可鉴。于是,便有懂风俗、通文墨之人谓之曰:“长相守,到白头,此山此树可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