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菱花邂逅,不是艳遇,胜似艳遇。我和菱花缱缱绻绻,恰好应了“草木之遇”的说法。或此或彼,其实都不过是为去夏在嫩江湾,与盛开菱花的那场偶遇做一番心理独白。
菱花,亦名菱角花。而这菱角,又恰好是早年野生于嫩江湾的一种普通的水生植物,如今无法说出它来自何方,又生根何时?一时都说不大好,感觉还是以“土著”相论最恰。它花朵不大,也就女孩儿拇指肚大小,不娇艳,也不富丽,更算不得名贵花卉。可一旦绽放,它却聚小众以成大势,一时不知要吸引多少宾客眼球——黄灿灿,那是铺天盖地,一片连着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应时而开,应时而落,一切都自然而从容,年复一年地为世人奉献着果实,为自己延续着生命。然而,一个时期里,它却从嫩江湾悄无声息地远去了……
去年夏日里的一天,闲去嫩江湾散步,一片黄花陡地从河堤外的那片泡塘飞来眼底,金灿灿宛如光鲜的绸带,舒缓而韵致地从那泡塘东北面向西南方迤逦而来。一愣神儿,让我于惊诧中喊出了它那芬芳的名字——菱花儿!一切来得意外,仿佛是与离散亲人的不期而遇,令人悲喜交加,激动万分。稳定一下情绪,眼前便铺展起蓝天、白云、碧水、黄花,依稀还荡着淡淡的花香。
噫吁嚱!相逢何止曾相识?想来它与这里的人和这里的山水,也算是个圆满了。
二
也是与菱花相逢的那天,我正凝神与它对视,忽有四名学子模样的妙龄男女,薄衫轻履,两两各骑一辆双人脚踏自行车,嬉笑着疾驰而来。与我擦肩时,其中一女孩儿尖叫地指着那片灿烂的菱角花喊:“快看看那是什么花?太漂亮了!”我正要作答,一串欢歌笑语已将我甩在了身后。于是,遗憾由心而生。它原本土著,此刻与他们竟是一副陌生的样子。遗憾吗?说遗憾就遗憾,说不遗憾就不遗憾。毕竟它那一去,已是悠悠岁月的离别了,对“80后”“90后”以至“00后”来说,那是见都没见过,又怎能相识相知呢?理解归理解,心里却不免依旧疙瘩着……
——菱角,一年生浮水草本植物。春三月,它于水下悄悄发芽,并慢慢生长出一条细蔓来,待它浮出水面时,顶端即生出一棵针状的嫩芽,一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模样,一经展开即是菱叶。接下来便是一生二、二生三地聚生于茎端,以至生出一簇着浮于水面的新叶,呈辐射状散漫展开。它的花朵虽小,开与谢之间,却把花期拉得很长。它每年都在农历五月开花,至八月仍有花开。花朵从叶腋处长出,花梗高出水面约二指许。每朵花四瓣儿,都着生于花盘边缘,每棵花盘上都绽放五七八朵不等的花,盛花期或许更多,挤挤挨挨地覆盖大半个泡塘,于清新中透着油亮的黄色。那花,是一河沟连着一河沟地开,一个泡塘接着一个泡塘地绽放。举目眺望,满眼尽是明艳耀眼的黄色,一时成了嫩江湾颜色的主宰。
“菱花开,结菱角……”孩子唱得不错,菱花一开即是孕育菱角果的时候了,至花落便是由坐果、发育,直至成熟的过程。它的果期,一般在七月至九月。成熟早的,有些在八月份就完全成熟了,而成熟晚些的,大都要到九月份。那菱角果结得也极多,任你随意蹲在池塘边,伸手掀起一串菱角秧,叶子下面结满了粉红色的菱角,阳光下闪烁着珠子般的光芒,甚是惹人喜爱。
三
菱角果,从孕育到成熟,始终是垂生于密叶下面,也有潜于水中的。未成熟的嫩菱角一直呈粉红色,只有成熟了,才渐变成了褐色。常有好事者,于秋天下水摘几颗成熟的嫩菱角,那皮十分的脆,两手一掰即裂开,果肉洁白而温润,清香扑鼻;而它成熟时,则肉厚而甘美,竟是与栗子一样的味道,因而也就赢得了水中栗子的美名。乡亲们说:“嫩菱角皮脆时,掰开壳那肉即可食,味道也很美。”可惜没吃过,今天也只能从他人的讲述中来仔细地体味了。
嫩江湾的菱角,有两个角的,也有三个角和四个角的。据文献载,古人是按照它生的“角”的个数来定名分的。两角者为菱,三个角、四个角的则谓之芰(jì)。嫩江湾的泡塘多,应汇聚了这个家族的全部——两个角的有,三个角、四个角的也都有,真的成了菱角的世家大族。至于,哪个是“菱”,哪颗是“芰”,这里从来没人较那个真儿,把它们都统称为菱角。值得一提的是两个角的菱角,仔细地端详它,却是十分有趣儿:有的像山羊角,有的像绵羊羔刚生出的小角,有的像牛角,后来从电视里看到了生活在非洲草原的角马后,又感觉它很像角马的角。仔细端详,它的身量,虽无法与那真羊角、牛角、“马角”做比,可看它那小巧别致、形神兼备的样子,特别是它那纹理,于喜爱者,无疑是个微缩了的可人的把玩。而我对它这些个“像”的在意,倒还是受了二姑妈的影响和启发。至今,还记得她家的房门钥匙、仓房钥匙、自行车钥匙链上,都是以两个磨钝了尖的菱角当钥匙坠儿。时间稍长,菱角通身都磨出了小叶紫檀的颜色来,无怪乎二姑妈和乡亲们都喜欢它。而那些长着三个角和四个角的呢,也都各有特点。三个角的,它两只长角对称生长,而中间那个短角,给人以厚墩墩的感觉。四个角的呢?同样也是两长角与两短角对称分布、相对而长。不信就好好信儿,随手抓把三个角或四个角的菱角,往地一扔,看上去都与我家(大安市)城南塔虎城(今前郭县境内)出土的铁蒺藜相似。无论怎样,它都有一个角朝天,像是人为设计出来的。
与铁蒺藜在博物馆相遇后,心里总以为辽金时期的军工匠人们在铸造铁蒺藜时,嫩江湾的菱角一定给了很大启发。
四
嫩江湾人捞菱角,不过百年多的时光。所捞得的菱角,从来都是卖一部分,再自家留一点给孩子当零嘴儿,仅此而已。
一年去南方考察,让我十分惊叹他们对菱角的精致利用。那通身坚硬的菱角,人家竟能做成菱米,菱米磨成了菱粉,菱粉又做成了各式点心。朋友告诉我,这点心不单单好吃,还是人们日常养生保健的上品。说到这儿,让我想起了《红楼梦》第三十九回的一段描写:“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你道是这舅太太何许人也?那是曾做过九省统制,后升任九省都检点,最后官至内阁大学士之职的王子腾之妻。看看,这菱粉糕竟是由这样身份的贵妇送来的,由此可以看出它之金贵了吧!
家父是中医,每每看见我和姐姐们香甜地吃着菱角时,总是笑吟吟地说:“吃些菱角好,既能解饿,又健脾胃。”1975年,我中学毕业后,即回家乡参加了生产劳动,遵父亲教导,于农闲时读了《药性歌括四百味》和《雷公药性赋》等有关中医药的书籍。1976年春天,家住嫩江边的老姑妈家给我家捎来一面袋子烀熟的菱角。也缘于父亲的曾经提及,我便好信儿地查阅了这两本书,但不见菱角编入其中。后来,还是从父亲的书柜里找出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从中查得:“菱角——解暑及伤寒积热,止消渴,解酒毒”,还有“补脾胃,强腰膝,健力益气”等记载,打那后对它的药性才算有了些许了解。
父亲还讲,菱角壳、菱角梗、菱角叶等,也都可以入药。菱角壳煅烧后,以乳钵研成细末,用香油调制成膏,可治小孩下巴生的黄水疮。嫩菱角带壳一同捣烂,水煎后滤去渣滓,于汤中加适量的醋和白糖可解醉酒。而菱角根茎,捣烂后还可治小儿头疮……对于父亲所言的这些,一时说不清这是他的临床积累,还是从书本或与同仁交流所获。转眼,他已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如今再也没处刨根问底儿了。
五
菱角,在嫩江湾这一带是最不负坚果盛名的。小孩爱吃,大人也爱吃;女人爱吃,男人也爱吃。吃的法子都一样,一律都是烀熟后用小铡刀一切两半儿,再挖菱角肉吃。有人说吃它上瘾,这话不假,真的是吃了这个还想下一个。
春天去谁家串门儿,凡是有菱角的人家,都要盛上一小钵轧开的菱角待客。人们一边唠嗑儿,一边抠着菱角肉吃。而对孩子们来说,它则是一个春天的零嘴儿。放学后捡几筐粪卖给生产队,换得几个零钱,便是随吃随买。那时,每所学校大门外都蹲着几个卖菱角的老头儿老太太——五分钱一搪瓷缸,有衣兜的,直接倒进你的衣兜里;没衣兜的,便给你个用旧书报糊的三角形小纸筒,捏开纸筒一倒也就完事儿。你要是经常在谁那儿买,最后还要给你搭上两瓣,意在下次还买他(她)的菱角。学校之外的火车站、电影院、小剧场、百货商店、食杂店门前,也都有卖菱角的。这些卖菱角的老头儿和老太太们,也都各有各的场地,只要天天来,你的位置就不变。仍是各自带个小板凳,往墙根一蹲,前面放架小铡刀,左面是一个挽着嘴儿的粗布面袋,里面盛着囫囵个儿菱角;铡刀右面是个小搪瓷盆,轧出来菱角直接扔进搪瓷盆里。你这儿“当啷”一声,扔进搪瓷盆两瓣儿,他那儿又“当啷啷”地扔进搪瓷盆两瓣儿,一时那菱角壳敲打搪瓷盆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清脆悦耳,像是由菱角与搪瓷盆击打出来的乐曲。这时,不知是谁扯起了嗓门儿:“新出锅的大菱角!五分钱一碗,不香不甜不要钱……”此声还未落,那边又一个吆喝的:“哎,新出锅的大菱角,又甜又面又起沙!”招徕了路人,任你买谁家的也都无妨,彼此毫无妒意。
二姑妈,即众多卖菱角团队中的一员。她的菱角摊独占一个名叫廉家油坊小铺门前。有次我路过,二姑妈便把我的小书包,连同两个衣兜都装得满满的,临走还要嘱咐我一句:“回家跟哥哥姐姐们一起吃。”我乐呵呵地把二姑妈给的菱角带回了家,想不到却遭了妈妈一顿责怪:“咋带回这么多菱角?你二姑的菱角来得容易吗?”听了妈妈的话,一时让我眼前浮现出她去嫩江湾捞菱角、蹲在灶台前烀菱角和风雨不误地守候那里卖菱角的许多不易来。
二姑妈一生勤劳智慧,她家就在大赉城西北,那个叫前地局子的屯里住。二姑父和老表哥每天只顾起早贪黑在队里干活,收拾屋子、烧火做饭等家务一应由老表嫂承担。而二姑妈则专门干她的捞菱角、烀菱角和卖菱角的营生。一年正月里她回了趟乡下娘家,晚饭后父亲问:“二姐,这些年卖菱角能挣多少钱?”她笑着说:“这么说吧,你老外甥娶媳妇所花的钱,都是我卖菱角挣回来的。”她的话一说出,一家人都惊讶。从那时起,我就懂得了二姑妈这钱挣得不容易,心里也越发对她敬重了,感觉二姑妈实在了不起。今天,在这儿说起二姑妈,除我家人外,恐怕没谁知道她了。可若提起当年一位老太太背着一面袋子钢镚儿去银行存款的事情,作为老大赉城人,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今天告诉你,那位老太太姓周——她是父亲的二姐,我的二姑妈。她一生靠卖菱角挣了多少钱?已没谁能说清了。她走后,表姐深情地讲,除老表哥娶媳妇外,日后家里置办的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老表哥戴的上海牌全钢手表,也都是二姑妈卖菱角挣来的。
听了大表姐的话,我心里就一碗五分、十碗五毛、一百碗五元、一千碗五十元……如此不停地乘,这个乘积并不难求,可二姑妈这辈子勤劳持家的千般辛苦却很难算得出。再说了,在嫩江湾这片天地得益于菱角的,仅仅就二姑妈一家吗?绝不,当是成百上千!
六
菱花算不上名贵,却也“仁心”存焉。在嫩江湾的烟火人间里,它与生俱来即是人们的衣食所赖。嫩江湾人对此各有体会,感念深深。
从这方面说来,菱角仿佛又最解人意,以至那些有过经历的人都无法忘记。那黄灿灿的菱角花,怎个就常开不败?泡塘里的菱角怎个就捞也捞不尽?在它那方天地里,谁家没受过它的接济呢?孩子们读书的学费,儿子结婚的彩礼、姑娘的嫁妆,家里突然有个急事儿啥的,凡是用钱的地方,人们总要想到菱角,想到那一片连着一片的菱花,继而是那菱叶下面的菱角果,还没成熟呢,人们就早早地指上它了。也正因有这个指性儿,谁家钱不凑手时,也才敢向亲戚朋友借。亲戚朋友也因那人勤劳,知道嫩江湾里还有属于他的那份菱角作保,于是也就有人敢把钱借给他。今天想来,那黄灿灿的菱角花成全了多少嫩江湾人的梦想;而来年春风骀荡之时,人们把菱角捞出来了,也就兑现了对人家的承诺。当人们把一颗颗菱角捞上来,装进了筐子里,再一筐筐装进麻袋里,最后又一袋袋地装上了船摆渡到岸边,此时于每个捞菱角人眼里,那满袋子的菱角,才是渡人于艰难时的救命船!
那次与菱花相遇后,我又选了个晴朗的天,用胶片对它做了一次定格。拍照时,脑海常常浮现出乡亲们在春风里捞菱角的景象来——那当是谷雨过后,泡塘解冻出一片片清亮亮的水面来,还须再过个十来天,见有枯萎的菱角叶子浮上了水面儿,人们便能挽起裤腿儿下水了,于是就到了捞菱角的时候了。这时,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各自拿起了搂柴的耙子、四齿钢叉、自制的长杆木把菱角拖子,纷纷向嫩江湾那些大大小小泡塘和江汊子走去。所去之地,也都是各自心中的既定目标,大都是菱花开放时已被人锁定于心底了。至于,这菱角为啥不秋天采,单要春天捞呢?乡亲们的道理是,经过一冬菱角变得更成熟了,除口感好、营养丰富外,更主要的是让熟透的菱角先自行脱落在泥淖里,权作它于春天里的播种,为的是今年花比去年黄。看看吧,我的乡亲们在向之所取时,始终秉持着可持续的理念。应当说,这些早已铭刻于人心,并成为世代嫩江湾人自觉遵循的生态法则!
今年,谷雨过后的一天上午,好友来电,告诉我小河子有人捞出了菱角。到了那儿,还真看到了两筐新捞出来的菱角。我的眼角湿润了!转眼四十多年不见了,想来它这归乡之路是多么不易。
一场相逢,让我感受了退耕还“湿”的道理——玉米、大豆和高粱退出了,水又归了原路,还万物一条生路。不须费尽思量,一个“自然修复+”,嫩江湾的野性旋即回归,仅仅是菱花吗?绝不,整整还了嫩江湾一个新的生态系统。如今,再放眼它,无处不风景,无处不生机,好一派诗酒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