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逢第一场雪,人们常说“下雪了,铁锅炖大鹅”。
下雪了,仿佛是约定俗成,仿佛是异口同声,仿佛是统一号令,仿佛是难以自禁,呼朋唤友,挈妇将雏,走,铁锅炖大鹅。
东北的铁锅炖开始火了,平时不起眼的小饭店牛起来了,订餐需要预约了,进店需要排队了,老板娘的电话和微信接不过来了。这不是下雪了嘛,要不,你到别人家看看吧,这话也说出来了。
订上桌了,排上队了,中彩般兴奋,大款般气势,吆三喝四,颐指气使,点菜、上酒,架火、开炖,稍许时间铁锅热气腾腾,氤氤氲氲,鹅香四溢,欢声笑语。有人说,给东北人一口铁锅,他们能炖下整个世界。铁锅炖大鹅,鹅是主角,土豆、茄子、玉米、豆角等万物可配,不拘一格;粉条、豆腐、蔬菜、菌类等均能下锅,包容一切,气吞山河;花卷、大米饭、二米饭、红豆饭、大饼子等均可下饭。铁锅炖大鹅没有定律,吃的是随心所欲,吃的是舒心,吃的是乐意。
东北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下雪杀大鹅。因为散养的大鹅,冬天没食吃了,再养就不长膘了。雪后的大鹅已经长成,此时肉质香弹、不腥不柴。《黄帝内经》有“不时不食”,鹅没长到时候或没到节气,那是不好吃的,所以吃鹅也要顺应大自然的规律,听老祖宗的,没错。下雪了,农民开始“猫冬”了,眼睛早就盯上了哪只最肥,哪只该第一个杀,哪只送给城里的亲戚,哪只留给嫁出去的闺女,余下的都拿出去售卖。农村人爱吃大鹅,城里人咋也喜欢?往上追溯三代,哪个人不是农村出来的。
铁锅炖大鹅做法简单,将新杀大鹅切块清洗干净,无需焯水,热锅倒入凉油少许,油热下入鹅块,煸炒至鹅皮鹅肉紧实,放料酒盖上盖儿闷一两分钟,等料酒完全吸收,放葱、姜、蒜、花椒、八角、桂皮、酱油、冰糖等继续翻炒,待大鹅炒至颜色金黄,铁锅里水分完全消失,一次性加入开水与食盐若干,小火慢炖到鹅肉用筷子能插动,再加入其他的食材,耐心等上一会儿,即可大快朵颐。
我对鹅并不陌生,小时候在山东老家,家家都养鹅,天黑了,大鹅、小鹅从水塘里出来,它们排着队摇摆着高高翘起的屁股一扭一扭地各自回家的场景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我们家也养过鹅,记得那只鹅似有灵性一般,对陌生人有着天然的警觉,谁要贸然走进我们家院子,鹅高声鸣叫警告的同时,伸直脖子用尖硬的喙对着陌生人的大腿猛地叨上一口,咬得来人龇牙咧嘴,大人们赶紧大声喝斥用脚踢赶,鹅还来了凶劲儿,更加不依不饶。当时农村经济条件差,这样的鹅,家里是不忍心杀的,鹅最后去哪儿了,一点印象也没有,更谈不上鹅肉的滋味了。
在部队的时候,我曾到位于深山里的一座仓库检查工作,发现那里除了监控和电网外还养着狗与大鹅。大鹅是放养的,有着专属的区域,值勤干部告诉我,大鹅的警惕性高,有动静就叫,且鹅还能捉蛇,鹅粪有雄黄的作用,蛇见到都要绕着走,鹅俨然已成为战士们的得力“助手”。
历史上大书法家王羲之爱鹅如命。据说,王羲之曾分别用篆书、隶书、楷书、草书四种字体写出“鹅”字,然后让自己的七个儿子照着练习,这四种“鹅”字被人们称为“四鹅帛书”。王羲之还有以“字”换鹅、以“经”换鹅的故事。王羲之与苏东坡不是一个朝代,不知道王羲之爱鹅是为了养鹅,还是为了吃鹅,历史上没有记载。查了查百度,网上有苏东坡当太守时关心农户生活、扶持乡亲养鹅致富的故事,也有韩宗儒拿苏东坡墨宝换羊腿的传说,可惜苏老先生没有留下类似红烧肉、东坡肘子般的炖鹅、蒸鹅、卤鹅、烤鹅等食鹅做法,想一想有点遗憾。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鹅肉“甘平无毒,利五脏,解五脏毒,止消渴,补气之功效”。他不仅记载了鹅肉的食疗功效,还有一段品尝鹅肠草的故事。《李时珍夜宿古寺》是苏教版四年级上册的一篇课文,文章记叙李时珍不顾高龄寻访药材,与弟子庞宪住破庙、吃干粮,在月光下记录寻访所得,冒着生命危险品尝药材修订《本草纲目》的故事,并留下了“鸡肠草,生嚼涎滑;鹅肠草,生嚼无涎……”的记载。
鹅,自古以来就是人们的美食。如,掌故遗闻汇编《清稗类钞》中有古代蒸鹅法:“将鹅洗净后,用盐三钱擦其腹,以葱填实,外将蜜拌酒,满涂之,锅中一大碗酒,一大碗水,蒸之。用竹箸架之,不使近水。用山茅二束,以缓缓烧尽为度。等锅盖冷,揭开之,将鹅翻身,仍将锅盖封好蒸之,再用茅柴一束,烧尽为度。”据说这样蒸鹅在起锅时,鹅肉软烂如泥,汤也非常鲜美。
《红楼梦》里也有关于食鹅的描写:贾母等人带刘姥姥逛大观园,路上媳妇们送点心来,一样藕粉桂糖糕,一样松穰鹅油卷,一样螃蟹馅的小饺儿,一样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贾母嫌油腻,只尝了半个卷子。《红楼梦》里还提到风鸡、风鹅,腌的鹅脯、糟鹅掌等,就连乌进孝上供贾府的年货单子上也有“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以此论断,在贾府,对鹅肉鹅油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事实上,关于鹅的现代美食多达几十种,如,鹅乸煲、脆皮烧鹅、秘制酱鹅、可乐焖鹅、铁锅㸆鹅、黄芪山药煲鹅肉等。
前几年的一个夏天,有外地朋友来长春,说起东北的美食,他脱口而出“铁锅炖大鹅”,我也实在,兄弟,现在不是吃鹅的时候,吃鹅要等到下雪。朋友眼神里明显出现失望。回家后,与妻子讲,妻说,你就是太直了,现在吃鹅还分什么季节。是啊,粤菜馆里的卤鹅,确实不分冬夏,一只狮头鹅超过了一只羊的价格,吃得让人咋舌,不过那黑得发亮的老鹅头确实美味,人家卖的不仅是招牌,是古法,是功夫,是传承,是文化,走的是高端。东北的铁锅炖大鹅,没有广东菜卤鹅精致,做法也相对简单,满满一大锅的食材在柴火的加持下邂逅、碰撞,相互作用、彼此影响、深度融合,鹅肉的芳香,各自的特性,铁锅的包容,正如黑土地的广袤和醇厚,造就了东北人特有的性格,热情、好客、实在、讲究、豪爽、坦诚……在东北,人们愿意吃大鹅,不仅是鹅肉好吃,而且铁锅炖随处可寻,价格亲民。铁锅炖大鹅,其实吃的不是鹅,是节气,是喜欢,是友情,是氛围,是快乐,是地域风情,同样也是文化。
有一次与朋友相聚,说起改编的骆宾王《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拔毛烧开水,铁锅炖大鹅”。一首诙谐有趣的东北顺口溜,引发诸多的应和。“春江水暖鸭先知,东北下雪鹅先吃”“智者不入河,铁锅只炖大鹅,爱河伤心难过,大鹅暖心扛饿。落雪不吃铁锅炖大鹅,一冬都白活。香味满屋飘,闻到就长膘,铁锅炖大鹅,吃肥赖老婆。雪地霜天思暖炕,咱家掌柜炖肥鹅。”只说顺口溜不免俗气,有人背起白居易的《鹅赠鹤》:“君因风送入青云,我被人驱向鸭群。雪颈霜毛红网掌,请看何处不如君。”白居易的意思是:鹤是借着风才能够飞入九霄、平步青云的,而鹅却被人驱赶着去和鸭子结群。鹅本来生得雪白美丽,没有什么地方不如鹤!白居易在诗中把自己比作鹅,以象征自己高洁的品质,不屑与鸭子同流合污,并且比鹤还要强得多。李贺、王驾、姜夔、辛弃疾等都写过关于鹅的诗词,到饭店打烊也不一定说完,咱们就别“为赋新词强说愁”了。“执子之手,子执只鹅”,什么意思?我带着你,你拎着鹅。这话早有人说过,我有锅,你带鹅。七嘴八舌,这个热闹。如果说大鹅暖心又扛饿,东北人的铁锅只能炖大鹅,所以东北的第一场雪花落下之时,正是铁锅炖大鹅的进行时。
冬天来了,雪花落了,文旅火了,东北火了,哈尔滨火了,长春火了,长白山火了……
踏雪而来,请你吃大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