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必是谨慎地把最后一颗宝珠藏在了这里,所以当安图知县刘建封在光绪三十四年考察长白山路过时,慨然长叹:“走过大荒三百里,居然此处有桃源。”是的,这就是长白山最后消失的部落留下的遗址——讷殷古城。
古城位于长白山池南区的锦江、漫江和头道松花江三江交汇之处,是当年女真讷殷部的一座兵城,史称额赫库伦城,1593年被清太祖努尔哈赤攻陷,后编入镶白旗。讷殷古城走过400多年的沧桑,后经考古发掘和保护,现巍然矗立在苍翠的长白山麓,仿佛一道穿越时空的厚重屏障。
城门、牛头
抬头见“讷殷古城”四字的刹那,依稀听见密林深处传来的哨音唱着古老韵律,《长白山江冈志略》记载:“女真猎手以桦皮为哨,引鹿群如引云霞。”
古城城门由青灰色石基垒起高耸的木质门楼,顶部两只巨大的尖尖牛角插进蓝天,白色牛头骨在门中央双目圆睁,在晨霭中似乎发出低沉的嗡鸣,宣告着一场人与野兽的较量与厮杀。《清史稿》载:“女真城门悬兽角以慑百邪。”体现着一种古老防御体系,是长白山林海间游猎文明与军事智慧的双重凝结。
考古学者在城门遗址发现万历年间铁制牛角基座,其铸造工艺与《满洲实录》中“以牛首铁铸门枢,可御火攻”的记载完全吻合,这一发现有力地印证了讷殷部作为建州女真八大部落之一的军事要塞属性。
据史料记载,努尔哈赤少年流落讷殷部时,曾目睹部族勇士将猎杀的野牛头骨镶嵌城门,“牛目嵌黑曜石,夜泛幽光,如群星坠地”(《长白汇征录》)。满族史诗《乌布西奔妈妈》中,有“九牛开天门”的创世神话,赋予这些城门装饰以独特的文化内涵与神秘维度。
这种将狩猎图腾转化为城防震慑符号的智慧,恰与漫江南岸出土的5万年前对称形黑曜石手斧形成文明迭代的呼应——原始先民征服自然的勇毅,经由女真匠人的锤锻,最终升华为守卫家园的精神图腾。如今,复建的城门牛首,眼眶内镶嵌着当地矿脉特有的玄武岩晶石。每至暮色降临,便重现《宁古塔山水记》中 “兽瞳含星,夜巡城池” 的神秘光影,让古老记忆与神秘传说在现实中得以延续。
那些在风雪中渐次剥落的兽皮与铜锈,把猎场、战场的时空镌刻在长白山城门上。
长白山祭祖殿
漫江的雾气缓缓漫过复建的木制角楼,将400年前的时光洇染成靛青色。树叶落在石板上,簌簌如史书翻页。穿过高耸的城门,殿檐下,22尊雕塑静默而立。从殷商的箕子到清代的帝师,他们如长白山的群峰,以血肉之躯筑起长白山历史的脉络。
3000年前箕子的身影,开启了这座殿堂的历史序章。他背负诗书礼乐,率5000殷商遗民,仿若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浩浩荡荡,将中原文明的火种播撒至白山黑水之间。肃慎人用天池火山淬炼的“楛矢石砮”,向周王朝献上忠诚与勇毅。一枚小小石砮,承载半部东北历史。它跨越漫长时光,见证了中原与边疆的首次对话在肃慎的贡品中悄然萌芽、生根,编织着中原与东北边疆的文明纽带,诉说着往昔岁月里的交流与融合。
汉武帝的目光曾越过辽河,投向这片“玄菟之地”。隋炀帝、唐太宗……历代帝王将相的雄心,化作天池畔的烽烟;而长白山默默拾起将士的铠甲兵器,以冰雪埋葬征骨,用江水涤荡功名。
长白山先民的故事藏在殿里环绕的鼓声里。佛库伦吞下朱果诞育了满洲始祖的传说让祖国东北最美的长白山成为“满族摇篮”;努尔哈赤脚底的七颗红痣在搜稳府的烛火下成为命运的谶语。当毌丘俭的马蹄声还响在耳畔,女真人已凭借黑曜石箭镞,在历史的长河中划出了一道崭新的弧线。好太王碑上铭刻的“倭战”铭文,那是中华儿女捍卫祖国海疆的一次振聋发聩的怒吼,彰显着守护家国的坚定决心。而额色赫,这位康熙帝师,从讷殷部木屋走向紫禁城,将中原文明的宽厚包容和满汉交融的珍贵时刻,细细研磨进《太宗实录》的悠悠墨香中,为民族文化的交流与传承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祭祖殿外,锦江、漫江与头道松花江紧紧相拥。漫江浊缓,如箕子东渡的舟楫;锦江清急,似隋炀帝渡辽的桅帆。玻璃栈桥上俯瞰三江,恍见历史的漩涡:肃慎的箭矢、高句丽的城垣、女真的铁骑,皆化作江心的浪花,朵朵奔赴浩瀚的历史长河。
山 神 洞
山神洞亦称灵应宫,深嵌于漫江南岸的悬崖,洞深约40米、高10米、宽15米,天然形成的穹顶巨大巍峨,如同造物主的精心雕琢。
洞外广场中央,长白山神足踏猛虎,臂擎海东青,衣袂间松涛翻涌。
洞口断崖处,默立的人参之神与老把头石像守护着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神草人参。
洞内石壁,浸润着苔痕与岁月的低语。正面,长白山之神灵应王威严端坐;两侧,灵应药王手持百草、佛库伦女神衣袂翩然。
大定十二年(1172),金世宗完颜雍将长白山封为“兴国灵应王”,后金章宗完颜璟追封“开天弘圣帝”。康熙帝曾命内臣武默纳溯松花江而上,在漫江畔垒石祭山,留下“留得桃源好再寻”的喟叹。传说武默纳登临天池时,七鹿如神使般现身,令康熙大震,遂以三叩九拜之礼遥祭长白圣山,表达敬畏与虔诚。
药王真君雕像手持药杵,眉目望向苍生。其身旁石刻铭文“长白山药王,救民疾苦,草木皆灵”,是几千年前神农尝百草济苍生情怀的延续与解读。自肃慎氏以楛矢石砮朝贡周天子起,这片土地便以物华天宝开始闻名。人参、灵芝、五味子等草药植物如星子散落高山林海,在中医药典里一定有长白山天然写就的草药章节,而这尊药王是浩浩中医名册里的一个符号。唐代渤海国医者采药于长白山深谷,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不惜笔墨书写长白山人参,清代从山东跋涉到长白山的孙良被尊为采参人始祖“老把头”。当满族先民以黑曜石刮取草药时,中原医者正用青铜砭针疏通经络,两种医术最终在中医“悬壶济世”的旗帜下不期而遇、殊途同归。
佛库伦,是满族创世神话中的女神。按《清太祖实录》记载,她是上古三仙女中的小妹,沐浴圆池,朱果入腹,诞下始祖布库里雍顺。其雕像背后的火山岩墙不断渗出细密水珠,竟与《长白汇征录》中“山神泣露,夜半凝为玄冰”的记载暗合。佛库伦女神故事与女娲造人的人类诞生母题如出一辙。无论图腾如何变幻,对生命起源的叩问,始终是中华大地共有的精神胎记。
当灵应宫的钟声穿透林莽,一江白鹭哗然惊起,飞向妩媚多姿的中华版图上的山水、大江、湖泊……
讷殷博物馆
讷殷博物馆的设计者以“保护自然”为圭臬,将低碳材料与传统工艺熔铸一体,仿佛在承诺:每一根梁柱的倾斜角度,都遵循着女真部落对天地方位的原始敬畏。
博物馆里有讷殷部族谱、历史故事复原、万字炕、思努树、满族剪纸、绘画等众多内容。
展柜里的石斧、骨针、兽皮鼓,像时间褶皱里抖落的碎片,斑驳的纹路讲述着人与自然对话的古老仪式。被展柜封存的器物,仿佛与山峦达成某种默契:石磬的裂纹对应着冰川的擦痕,陶罐的弧度呼应着火山口的轮廓。
博物馆最动人的篇章,藏在一张泛黄的族谱里。富察氏后裔们将祖先迁徙路线绣成锦缎,针脚间藏着从长白山到紫禁城的漫长跋涉。玻璃展柜中的一件狍皮长袍,毛色已褪成灰白,却仍能辨认出用鱼骨针缝制的菱形图腾——讷殷部与森林盟誓的印记。而墙上悬挂的《讷殷江流域图》,用朱砂标注着古营寨与祭坛的位置,仿佛《山海经》的一个句读,将地理熔铸成可触摸的史诗。
额色赫和福敏的雕塑栩栩如生,两位帝师似乎正向年幼的康熙和乾隆讲述着古代兵法、儒家思想、唐诗宋词……电影一般的画面徐徐滑过:小玄烨的锦袍掠过《孙子》残简,小弘历的手指轻触《杜工部集》。琅琅书声中,白山黑水的虎啸逐渐化作平仄,关外寒弓的弦鸣悄然融进韵脚。当太和殿的日晷转过第九重檐角,金戈铁马终究在《四书章句》的墨香里沉淀成文华殿梁枋间的一缕檀烟。
展出的《康熙千叟宴臣图》以工笔重彩之妙手,将清王朝对中原礼制的承袭凝于绢素之间。画中,满族亲王执鎏金酒爵作揖,汉族儒士捧青花盏还礼。画师以朱砂点染顶戴花翎,用石青皴擦广袖博带,独一无二的笔墨丹青技法悄然弥合着文化鸿沟,在古城墙垣间低吟着多元一统的永恒旋律。
令人动容的是“思努树”下的玉石信物,传说月格格与努尔哈赤未能圆满的爱情,在紧紧依偎的千金榆年轮里化作永恒的守望。
当抚摸仿古木门,或许会听见山风在低语——讷殷民俗博物馆不只是一种文明的陈列馆,长白山也不仅仅是一种自然造化的奇迹,它们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生动注释。
遗址、文物
复建的古城门前,牛头图腾与康熙御笔石刻相对而立,恍若看见1593年那个血色深秋,努尔哈赤麾下名将额亦都率军围城109日,最终让头道松花江江畔的讷殷部纳入建州女真版图。建州女真内部的这次整合,为日后金政权的崛起奠定了更为坚实的基础。考古发现的兽面瓦当与龙凤纹鸱吻,暗示着这里不仅是军事要塞,更是金代祭祀长白山的神庙遗址。
在锦江河畔的台地上,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件5万年前的旧石器——长白山手斧。这件以对称美学打磨的工具,揭示了古长白山人超越时代的智慧。与之相伴的,是炭化木堆积区出土的重达上吨的黑曜石,尤为显眼的是西周时期肃慎人进贡中原王朝的“楛矢石砮”原型——黑曜石刀片。这些器物告诉游人:这里曾是东北亚最重要的武器制造中心。出土的唐代开元通宝、渤海国砖瓦及宋辽钱币等文物,印证了这里曾是东北边疆与中原文明交流的枢纽。
千金榆下,新石器时代的石磬静静陈列。这些4500年前的打击乐器,低音浑厚如松涛,高音清越似鹤唳。考古学家赵聆实考证:这些“石磬是古代祭祀中普遍使用的一种打击乐器。”在长白山的云雾中,它们一定流畅地演奏过礼乐之韵。
千年千金榆、玻璃栈道、三江交汇处
古城内,一棵千年千金榆擎天而立,与长白山主峰遥遥相望。据考古发现,它曾历经三次天池火山口的咆哮而不倒,它用古老的根系与火山岩互写碑铭:万历年间喷涌的熔岩在枝干上凝结成裂纹,天聪年间喷出的硫磺雾在叶脉里淬出金丝,康熙年间的火山灰把树冠镀上永恒的灰绿。也许是某次春雷劈裂了它的横枝,坠落的木屑里惊现渤海国遗民的契丹文木牍。它枝枝叶叶写满力量与生命,于是女真人用桦皮囊里的泉水做酒,绕树三匝,倾倒在树根,并念念有词:如木之繁荣!如今风过时,千年榆会抖落几片万历年的枯叶,焦黑树皮仍嵌着火山最后一次喷发时女真箭镞在熔岩里的定格。
晨雾未散时登上玻璃栈道最有意境。鞋底触着通透的悬空之境,若飘在云里雾里,顺手一抓,都是唐宋笔意。峡谷深处涌来的山岚轻轻拨动玻璃,锦江在脚下扭起缓缓不休的银鳞,两岸峭壁似乎披着千年翠衣,曼妙的倒影在晨光里碎成点点青玉。几根松针落在玻璃上,恍然是某个朝代的女子刚从前面走过,氅衣襟里掉落的几段绣线。
三江交汇处,三条玉带在古渡碑前撞出漩涡:锦江拢着松香,摇动从大峡谷裁下的青玉锦缎;漫江抱着火山口焙过的香薰,舞动蓝色绢丝;头道松花江捧着清冽的天醴,抖动雪色水袖;她们载歌载舞,欢腾融合,溅起的浪花像白芍的花瓣。哦,这是让思绪踏着锦江湍急、漫江沉缓的节奏的地方,站立久了,也许能看到:艄公的号子自水纹间浮起、八旗将士的皮筏劈开浪花、桦皮船上满载人参与貂皮、摇橹声唤来崖边站立的海东青……
尾语
余秋雨这样形容长白山:“中国起步时,你是历史走廊;中国辉煌时,你是半个大唐;中国蒙难时,你是冰雪战场。完成了这一切,突然发现,你还是全世界最稀缺的生态天堂。”
那些消逝在历史深处的渔猎、歌谣、舞蹈与生存智慧,终究通过古树木屋、火山岩层与江水的涟漪,在长白山获得了保护与珍惜;那些传说和历史从未囿于族群与地域,而是以特殊的语言书写着中华民族“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永恒定律。
当我不舍地向古城道别,立于古城诗词园里的纳兰性德在我身后吟诵:“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