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山海经》称之为不咸山。长白山海拔约600—1000米，除了古朴挺拔的红松林涛，还有黄菠萝、水曲柳、大青杨、白桦、胡桃楸、紫椴等诸多珍稀物种，共同组成了世界上极为重要而珍贵的森林资源——广袤的针叶阔叶混交林区域。
谈起长白山木帮文化或长白山森林文化的文化群落，我们的目光会投向久远的历史岁月。中原许多地区的古建用木，如庙宇、庭院、宗祠用木多选自长白山，这在许多历史文献中都有清晰记录。《奉天通志》中记载，1309年辽阳行省在长白山采伐木材，并通过鸭绿江运输，到达大东沟（丹东），再从那里入海，运往中原，可见此时木材的采伐与运输已经有一定的规模。
木材是人类生产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资源，森林的采伐与运输需要大量的人力，长白山独特的自然与地理要素，使长白山森林人文群落就此悄然形成。如何能把长白山优质的木材运出崇山峻岭呢？千百年来，这种森林群落的生产智慧和文化创造，在历史中得到了清晰呈现。
冰天雪地中的木帮文化
每年深秋初冬，当大雪纷纷飘落的时候，木帮们开始进山伐木，称之为“开山”。他们带上猪头、贡品、香烟和酒，去祭奠山神爷老把头，人们敬畏山神，同时感恩大自然的赐予。伐木，是最危险的活计之一。从远古时期起，人们使用斧头来砍树或斧锯结合采伐。斧头伐木要先砍一面形成下闸口，最大程度确定树的倒向，称打拌或叫闸；另一面砍时，要略高于前面砍好的闸口，当后砍的闸口底部与前闸口顶部两个茬接触到的时候，树木才能应声倒下。用斧锯伐木情形与单独用斧子伐木基本相同，只不过先用锯在前闸口同一方向，上下相隔10厘米处锯两次割成木片状，用斧子将其击碎，并取出称为抽片，再锯到对应的一侧略高一点。伐木之后的第二项工序是打枝，即把倒下的大树枝杈用斧头砍掉，只剩树身称为原条。第三项工序是造材，根据需要把原条分成4—6米不等的原木，称为造材。第四项是集材，用牛、马爬犁套拖下山。第五项活动叫归楞、装车、山场原木运输。原木从山上运回到楞场，负责检查的木把，按树种、材质等要求把原木抬到指定的原木垛上叫归楞，等待装车发运。归楞或装车是一项重体力活，木把们用小杠、把门、掐钩等组合工具夹住原木，重力作用在肩膀叫抬木头。大部分原木较重，为了保证木把们抬起原木步调统一、行动一致，尤其是在上楞或装车上桥板时保证安全，便产生了长白山重要的森林文化遗产——森林号子：
哼……哈腰挂钩，嘿呦（合），
兄弟哥们围上，嘿呦（合），
撑腰就起来吧，嘿呦（合），
咱们哥们六个，嘿呦（合），
齐心呀协力，嘿呦（合），
往前地走啊，嘿呦（合），
前拉后拥走啊，走走走啊（合），
两拐呀两甩，嘿呦（合），
两拐呀两拧，嘿呦（合），
后面的猫猫腰，嘿呦（合），
后面再猫猫腰，嘿呦（合），
慢慢地带过来，嘿呦（合），
轻轻地放下（吧），嘿呦（合）。
山场原木运输，根据年代不同，运输方式也不同。最原始的方式是利用山场旁边的河流，即春季农历三月十六日左右雪水融化的大水，把原木运到鸭绿江边，称为赶河或赶“羊”。第六项工序统称贮木，也称水场子活。木把们第一时间把先后下山的大量原木检尺抓楞贮存，水场子冰雪融化后，把原木再次检尺编串成一张张的木排。第七项工序就是放排流筏，利用江水的落差，把木材运出大山流向世界。放排人的生活非常艰苦，其中一年就有近6个月的时间生活在木排上，他们过急流、抢险滩，风雨兼程。不只夏天要经受风吹日晒、蚊虫叮咬，春秋还要忍受冰冷的江水以及刺骨的寒风。每次“放排”任务结束，他们都会美美地喝上一口小酒，庆祝自己平安归来。第八项工序是造林抚育。新中国成立后，木把们按照合理采伐、永续利用的国家政策，开展春季植树造林、补植，夏季割草抚育、防火、林业有害生物防治等工作。总体归纳起来，用“伐、打、造、集、归、贮、运、育”8个字展示林业生产整个工序，也是木帮文化群落的主要工作。
长白县鸭绿江源头一带，有一个历史悠久的林场——横山林场。这里不仅是长白山区较早的林场之一，而且留存了大量的木帮文化，与十三道沟林场、新房子林场、向阳川林场以及撂荒地林场等共同构成了长白山鸭绿江流域重要的木帮文化基地。
惊涛骇浪中的木帮文化
木材走出大山，走向世界，全靠大江的漂流运送。千百年来，木帮最重要的信奉是木排在江上运行时的规矩。当木材从山上运下来，运放到江边串排，等春天桃花水涌起，大江开江放排的季节就开始了，木帮组织好人马就要顺江放排去流筏，木把们只等上排了。上排前，长白山鸭绿江流域的木帮往往先要在排窝子上“插香”、杀猪，供拜老把头。
在任何一个地域，都有自然景观与生活在这一地域中的民族文化相融合所产生的一种文化类别，我们称之为“风物”文化群落。东北的长白山区，特别是鸭绿江、松花江沿岸，关于森林的开发、木材的采伐、流送（放排）历史悠久，“风物”文化特别丰富。长白山里的放排人依据这里的山水走势，分为“山石”和“哨口”。哨口指江上的险滩，这是鸭绿江流域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指江水不以平常的状态流淌，不是因山势陡而变化，就是因水势猛而走样，形成放排走筏的危险地带。鸭绿江有大量的急流险滩，放排要与这些急流险滩打交道。关于哨口的故事和传说，已形成民间文化的重要文化圈，也是木帮文化的典型形态之一。
从长白县的望夫山上游一直到丹东入海口，全长970多公里，而且要分4段才能到达丹东。每一段都有重要的哨口和恶河，需要木把们小心应对。“南流水”主要哨口比“北流水”要多，其原因是鸭绿江为一条早年的放排古道，许多木材都是从这条放排古线上运出，又从海上装船，再运向外界的。鸭绿江放排，从起点长白的望夫山到丹东的入海口，从前硬吊子排得走两个多月甚至三个月才能到达，流放时间之长是世界之最。清代张凤台在《长白汇征录》中记下了鸭绿江各哨口的名称并绘了图。《临江县志》《临江乡土志》也列出从长白十九道沟到丹东总共有163个危险哨口。
掩卷深思，我们不禁要问：是大自然独特的自然存在，还是人们为鬼斧神工的自然风物赋予了文化灵魂？在长白山、鸭绿江岸边有许多独特的风物景观，如望夫山，民间又称“望夫崖”。望夫山位于鸭绿江在我国境内放排的第一站，是长白县横山林场东北方向的一座高峰。这座山的形状十分奇特，在高高的大山之顶，突兀地立起一石，那石又高又陡，如少女般亭亭玉立。相传有一位老汉领着自己的女儿闯关东，落脚在鸭绿江上游的一个老排夫家里。这家老汉领着一个儿子，每日放排，忙忙碌碌。两个孩子日久生情，渐生情愫。然而，就在大家定好这一季排放完回来办喜事时，木排在门槛哨起了垛（木排撞石散落），两位老汉和小伙子都葬身江底了。姑娘不知情，她仍站在山上日夜盼望亲人们归来。不知是她的精神感动了大山，还是神灵也为之动情，从那之后，大山上突然长出一块高高的石柱，从远处看，活脱脱就像一个痴情女子站在那里。从此，人们便深情地称此山为望夫山。
从长白县的望夫山到冷沟子排卧子共79个哨口，其中有影响较大的《望夫山》《头道闸》《南尖头哨口》《黑沟门哨口》《上拱泉哨口》《两江口哨口》等27个生动的哨口故事。
人间烟火中的木帮文化
长白山区的木把节，是长白山地区，特别是长白县一带鸭绿江流域特有的节日，拥有久远的历史。长白山区木把节时间为阴历三月十六日，即阳历四月中旬，鸭绿江开江之日，木把们会在这一天拎上猪头到山神爷老把头庙供奉。
若提到木把节的形成，就不得不提到极具代表性的木把把头——金学天。金学天的家族在长白山区鸭绿江畔，从事伐木、漂木、抬木、狩猎等多项工作，其中狩猎和木帮活动尤为突出。据金学天讲述，家族有一本祖传文本《高兴》，记载了他们家族在狩猎和伐木后，为庆祝收获而手持斧锯跳舞的情景。
长白山木把文化节自2018年开始，在鸭绿江流域的长白县连年举行，至今已举办了7届。过去，百姓和木帮家庭都会自觉地在开江日举行传统的木把节。2001年，木把协会成立后，木把节由长白县木把协会组织，纪念活动在放排广场的宽阔场地和农业排管护站的院子里同时开启……木把节清晰地梳理了长白山木帮文化久远的历史，记载了长白山有人类以来采伐、抬木、漂木、运木的整个木文化走向世界的历程。
长白县的木把文化节，作为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存在是有历史遗址和实物证据的，这些我们称之为物质文化遗产。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相互依存，共同构成了木把节的完整形态。
在长白县横山林场，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木把文化的遗址和遗存。二号闸地区就保留着以前放排的遗迹，与对面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惠山市的放排遗址遥相呼应。而横山林场内的老排卧子和放排广场，更是木把文化的重要展示场所。除了这些遗址和遗存，在泥粒河湿地公园还有一座木把老物件研学展示中心，收藏了大量木把们使用过的工具，有500件之多。其中包括各种刀具、枪支、二人抬（可能是一种特殊的工具或装置），以及各种开山斧、柄斧、利斧等，此外，还有串排放排用的棹棒、凿子、锤子等。更有伐木后抬木所用的小杠儿、压脚、撬棍、各种类型的卡钩，以及木帮们的穿戴，如皮袄、帽子、靰鞡鞋、坎肩、垫肩等。这些工具和服装充分展示了长白山木把们，同时也具有铁匠、皮匠、绳匠、木匠等综合手艺，堪称中国近代伐木人的工匠博物馆。
过去，我们一般将木帮文化集中在男性身上，随着深入挖掘，长白山中的女木帮形象开始凸显。她们大多是木帮的家属，在丈夫上山伐木、下江漂木的岁月积累中代代相传手艺。上山时，木帮们都会背着一个用柳条或榆树条编织的篓子，用来装斧子、锯、狍子皮和小米、煎饼等物品。如今在木帮文化中依然普遍存在，八道沟、望江楼一带仍有这种传承的手艺。
木帮文化在今天的长白县和鸭绿江源头，已经深深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据尹乐祝先生所著的《长白山里的木梆子》记载，从前山里木帮的家属把拖木头的牛放进山里去喂养，晚上各家召唤牛回来时，不用人去牵，只要敲木梆子，牛就会听从主人的木梆子声音，自己走回家。这种木梆子的制作和使用，在长白山的木把协会中依然有人传承。在向阳川林场、十三道沟林场等地，他们养的拖木头的牛，在采伐时还需要上山拖木，依然采用木梆子的声音来唤牛回家。木帮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木帮声音文化，包括长白山森林号子、放排号子，以及伐木时的顺山倒、横山倒、迎山倒等口号。这些声音文化通过木梆子文化传承至今，依然活态存在于今天的生产生活中。
新乡土木帮中出现了一大批木帮后人，他们是木把协会中的能人。在木把节演出时，他们敲锣打鼓，近年来，还出现了木帮秧歌，这也是长白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项目。木帮秧歌在扭动时，人们拿着木帮当年使用的工具互相“打斗”，展示着在茫茫老林中伐木的生活场景。同时，还有耍木棒表演，展示搬运木头的技巧，还要带一些榆木块，称为“五福柴（财）”。
绿水青山中的木帮文化
绿水青山传万代，木把心底情永在。在长白山的木帮中，这句话被所有木帮成员铭记于心。他们常说，我们几代人，包括我父亲、爷爷，伐掉了长白山多少大树啊，我们心疼啊！现在我们要把这些被伐去大树的地方，重新栽上新的树木，还大自然以绿水青山，这就是育林。
在长白山，育林成了木帮的希望和重要使命。同时，这也是长白县木把文化民间协会和林业等部门的重要任务。从1952年开始，根据省林业厅的规定，为培育树种，在二十一道沟、二十三道沟一带设定了落叶松母林，面积为2300公顷，1958年增加到2870公顷。在二钟点一带设立母林林区10000公顷，在八子沟刘家大院一带设立红松母林670公顷。1963年建立母树林林场，场区位于马鹿沟乡。1982年1月，在撂荒地林地设立人工母林150公顷，在横山林场设立落叶松母林12777公顷。同时，吉林省林业勘察设计院对长白山母林的设计进行了总体规划，母林设计总面积为25230公顷，其中落叶松母林为13372公顷。对设定的母林，从1967—1982年期间，按照不同的林种进行抚育。抚育后的母林生长良好，这种育苗活动对后代人产生了重大影响。
在这些历史的岁月中，造林使得青山更加苍翠。当我们来到长白县时，会看到大片的森林莽莽苍苍；鸭绿江源头一片森林覆盖着，使得这里的山水更加壮丽。今天的长白山木帮群落，他们以栽种树木、恢复山林为自己的使命和担当，使长白山木帮文化群落真正落地生根。正如当年长白知县张凤台所写的一首诗：“谁挥玉斧白云端，巧构山楼壮大观。想是天公怜寂寞，故留风景在江干。”
长白山木帮文化的千年薪火，在新一代木帮人血脉中生生不息。这份镌刻着岁月印记的文化瑰宝，正以生动鲜活的方式走进大众的视野，绽放出跨越时空的璀璨光芒。
（本版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