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来,繁星浩渺,相伴波涛汹涌的图们江和缓缓流淌的珲春河,在无尽岁月间见证沧海桑田的变迁。吉线G331这条神奇之路宛如宇宙天河,当它停留凝视大江之畔“温特赫部城”和“裴优城”这两座昔日的古老城池时,“一座古城村,半部东北史”的波澜画卷融入了灿烂的星河里……
村在古城上
古城村,吉林省珲春市三家子满族乡西部一个静谧的村落。
公元1714年,也就是清康熙五十三年,安楚拉瓜尔佳氏的族人从宁古塔风尘仆仆迁移来此。岁月荏苒,这段历史在二百多个春秋之后,被记载在1927年版的《珲春县志》上,“安楚拉瓜尔佳氏,关姓,正白旗,原系长白山安楚拉城人,世系陈满洲,隶京都镶黄旗苏林保佐领下。清初分驻宁古塔,康熙五十三年分驻珲春”。
那时“温特赫部城”只留有遗址,紧邻另一座叫“裴优”的古城。两城都已废弃,但城墙的残垣断壁经千年磨砺依旧轮廓清晰。“温特赫部城”和“裴优城”两城并列,两城之间有一墙相隔,即“裴优城”的南墙也即“温特赫部城”的北墙。“温特赫部城”的部分城垣被风沙覆盖,北端也已夷平,东墙多处出现了缺口。
每一块残砖断瓦,每一片陶片罐底,都是历史的低语。1981年4月20日,吉林省人民政府公布了吉林省第二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其中珲春境内的“裴优城”等四处遗址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那时“温特赫部城”古城中部是三家子生产队场院,场院周围遗有古城壕沟,村民清理壕沟,许多破碎的瓦当和陶片纷纷出现在眼前,一些指压纹、圈线纹的花缘瓦、饰有斜方格纹图案的板瓦及缸、瓮、钵、罐等器物重见天日。
1972年,“温特赫部城”内偶然出土了一口奇怪的铁坩埚,这口铁坩埚带“流”和“把”,古朴厚重,底下附乳丁状三小足,一看就是熔化金属的器具,1979年,“温特赫部城”内又发现了十分完整的莲瓣纹瓦当。这两次发现令吉林省博物馆非常重视,把铁坩埚和莲瓣纹瓦当列入馆藏文物。这批文物的出土,使珲春县人民政府意识到古遗址里未被发现的秘密还有很多,于是1981年7月28日再次明确文物和遗址保护管理的范围及要求。
1982年年底,县文管所共竖立11处省州级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牌,建立20个文物保护小组,与15处文物所属单位签订文物保护协议书。
1982年12月,珲春县人民政府根据省文物志编修委员会和省文化厅工作要求,编辑《珲春县文物志》一书,于1983年4月20日到6月20日对珲春县的历史文物进行全面普查。这次普查期间测量“温特赫部城”周长2269米,东西城墙各710米,北墙就是“裴优城”的南墙,长468米,南墙长381米,最高处达5米。
一代代的古城人在此生活,“温特赫部城”形成了以满族为主的村落。星光万载,覆履天河。因村在古城之上,遂被后人称为“古城村”。
“温特赫部城”风云
古人不曾见今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金史》中有“统门水温迪痕部”的记载,当是“温特赫部城”城名的由来。《吉林通志·沿革志》记载:“温特赫部,谨按:金世纪有图们水温特赫部。又德克德传:和伦水温特赫部人,其地一当在珲春界。”
白驹过隙,岁月如歌。一代代吉林考古工作者潜心考古发掘研究,认为“温特赫部城”是一座历代沿用的古城,汉代时它是高句丽王国庆州龙原县治所,唐代渤海国时期是渤海国东京龙原府庆州治所,辽代为女真部族“温迪痕部”所居。因其厚重的历史和考古价值,2013年3月,“温特赫部城”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那些隐没于时光隧道深处的纵横捭阖的岁月还在继续。至盛唐时,高句丽不断与中原王朝发生冲突,公元666年,唐高宗命大将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征讨高句丽,公元668年9月,存世705年的高句丽国灭亡。龙原作为高句丽治所的历史就此终结。
刀光剑影黯淡了短短三十载,公元698年,也就是唐武则天圣历元年,大祚荣率靺鞨部众在今敦化城子山山城宣布建立震国。公元713年,唐玄宗遣郎将崔忻册拜大祚荣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渤海郡王,加授忽罕州都督。自此,大祚荣所建立的震国去靺鞨称号,专称渤海,设立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余县,史称“海东盛国”。
渤海国设东京龙原府,即今珲春市的八连城。《渤海国志长编》记载,渤海名品之中的“栅城之豉”即为八连城出品。相距不远的今古城村一带成为渤海国东京龙原府庆州治所。东京龙原府还有一个突然发生的事件,改变了“温特赫部城”的历史。
公元698年,渤海国第三代王文王大钦茂曾将国都迁至东京龙原府,这件事在《新唐书·渤海传》记载为“贞元时,东南徙东京”。贞元元年是公元785年,在位将满50年的文王大钦茂于贞元九年去世,那一年是公元793年。大钦茂死后王位传给族弟大元义,即刻引发了激烈的政治斗争,不到一年大元义突然被杀,王位归大钦茂的孙子大华玙继承。大华玙即位后,史料记载他立即“复还上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现今的八连城。大钦茂迁都的主要原因是国内政治斗争和准备向海洋发展战略所需。迁都龙原府后,由于渤海国需要国家祭祀的场所,“温特赫部城”毗邻都城,交通便利,遂于此建立多个庙宇,成为国家祭祀之地。
烽火云烟之中群雄逐鹿。公元926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东征渤海国,存在229年的渤海国面对大辽铁骑的凶猛攻势,抵抗无力,最终被灭,繁荣一时的渤海国就此消失。那个香火缥缈、肃穆恢宏的庆州在战火中灰飞烟灭。
当暮色笼罩着江岸古城,当星光穿透银河洒向人间,后来居住在黑龙江地域的黑水靺鞨人逐渐在历史时光中崛起,纷纷南迁至“统水门”。“统水门”即图们江。当进入古城村地带后,他们自称族部为“温特赫部”。
完颜阿骨打,完颜部首领,“温特赫部”一直追随他,战斗力最为强悍。公元1114年,完颜阿骨打率部誓师涞流河,即今吉林与黑龙江间的拉林河之地,以两千余人起兵向大辽宣战,“温特赫部”举族赶赴涞流河,参加反辽。“温特赫部城”从此沉寂下来,再次荒芜。
历史的星空依旧,山还是数千年前的山,江还是数千年前的江,但“温特赫部”的故事没有终结。公元1115年,完颜阿骨打称帝建国,国号大金,经过10年鏖战击溃契丹大军,最终灭辽。大金战略转向大宋,“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满江红》荡不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悲情,至此也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
“裴优城”钩沉
1915年一个早晨,三家子道观东华宫一个名叫郑心德的老道士匆匆来到县衙,向县知事善元献出一方大印,印上的文字经过辨认是“勾当公事威字号之印”,旁镌“崇庆二年三月”的字样。“崇庆”是金卫绍王完颜永济的年号,铜印是金代的文物。这件事记载在民国版的《珲春县志》上。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方“崇庆”铜印不知去向,至今下落不明。
1923年的《珲春古城考》一文描述“裴优城”:“正西距县治三十里,四方形,长宽各一百八十丈,墙址高三尺许,外有隍,宽二丈五尺,深及三四尺。四面各一门,南门外有瓮城,上列土垒十九。”1983年,考古工作者重新测量,呈不规则方形的“裴优城”周长2023米,东墙长520米,西墙长521米,南墙长468米,北墙长522米;保存较好的城墙大都由黄土分层夯筑,高3.6米,底宽9米,顶宽1.5米,与文献记载大致相同。
自“勾当公事威字号之印”现世后,有关“裴优城”的古代铜印相继在不同的年代纷纷出现在世人眼前:一方“天泰”年款的“副统所印”,三方“行军万户之印”,一方“勾当公事天字号之印”,一方“大同”年款“少府监造”的“尚书礼部之印”,一方“大同”年款的“副统所印”,一方无年款的“勾当公事之印”,还有两方罕见的人钮小铜印。
有的铜印发现过程颇有故事色彩。1984年版的《珲春县文物志》记载了一段有趣的轶事:1980年8月,吉林省文物工作队在当年还叫“三家子公社古城大队”的古城村收集文物时,村民孟宪军、孟宪臣两兄弟带来“副统所印”“行军万户之印”各一方。两兄弟回忆几年前他们在自家猪圈附近挖土,一铁锹土扬出去,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掉在了猪粪上, 拾起来一看是个铜方块,尽管不认识,但判断应该是古代重要的官印,就保留起来。在此之前村民郎桂珍也在孟家猪圈一侧拾到一方铜印,文物工作队经辨认是“尚书礼部之印”。查阅史料典籍,原来这些铜印都是金末蒲鲜万奴所建东夏国之遗物。
蒲鲜万奴,金末大将,女真族,原任辽东宣抚使,公元1214年受命伐耶律留哥战败,逃往“曷懒路”。“曷懒路”就是今珲春三家子“裴优城”。“裴优城”建城时间晚于“温特赫部城”,是满语“簸箕”之意。蒲鲜万奴在“温特赫部城”旁举全国之力建立了东夏国的东京“裴优城”,由此“裴优城”成为统辖图们江流域、珲春河两岸、东海沿岸的统治中心。蒲鲜万奴自立为天王,国号大真,称东夏皇帝,建年号天泰,公元1216年10月归降蒙,后又叛蒙自立,到今图们长安的磨盘山建立都城,史称“东夏南京”。公元1233年东夏国遭蒙古大军三路围剿,“南京”在一片烈火中城破,蒲鲜万奴被俘杀,东夏国存立仅19年。“裴优城”过往时代的风云随着消失的真相一道再次隐没在泥土之下。
千年星空伴江水悠悠,元代时期朝廷在“裴优城”设奚关总管府,公元1369年元朝灭亡,黑龙江依兰县牡丹江沿岸的胡里改、幹朵里两个万户府趁机南迁,于公元1372年攻下“裴优城”。公元1384年,年轻的猛哥铁木儿承袭“裴优城”万户长,追随燕王朱棣屡立战功,被封为建州卫指挥使,从此这一女真部落史称“建州女真”。自猛哥铁木儿始,他的六代子孙,一直沿袭建州卫指挥使,担任部族首领,其六代孙在历史上赫赫有名,他就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于公元1616年建立后金,公元1636年其子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大清的历史与“裴优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建州女真遗民瓦尔喀部后被乌拉国布占泰统治,备受欺压。据1930年版《吉林通志》记载,明万历三十五年,东海瓦尔喀部“裴优城长”策穆特赫向努尔哈赤请求归附,努尔哈赤派遣其弟舒尔哈齐、长子褚英、次子代善、大臣费英东和扈尔汗率3000军兵到“裴优城”保护瓦尔喀部迁徙。布占泰发兵1万在乌碣岩进行拦击。褚英和代善各率500军兵分两路进攻乌碣岩乌拉兵营地,原本晴明的天气忽然阴晦起来,大雪纷飞,褚英冲锋在前,建州兵在风雪中呐喊冲杀,乌拉兵伤亡惨重。建州女真此战斩杀乌拉兵3000人,缴获战马5000匹、甲胄3000副。至此乌拉部主布占泰彻底失去了对“裴优城”的控制。公元1613年,努尔哈赤灭亡乌拉部。而作为努尔哈赤继承人的褚英因“裴优城”保护瓦尔喀部迁徙乌碣岩之战奠定了储君之位,也因此骄傲自满而采取错误的方式巩固自身力量,最终与父亲、兄弟、老臣决裂,公元1615年被努尔哈赤处死,年仅36岁。
瓦尔喀部迁徙以后,“裴优城”从此荒草丛生,在闪烁的星空下渐渐湮没于岁月深处,看尽了人世间盛衰枯荣、悲欢离合。
古城村还有什么样的秘密没有被发现呢?
消逝的钟声
图们波涛,江上泛舟;斗转星移,弦月如歌。“温特赫”是满语,为“神龛”“神板”之意,也是“庙”的意思。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深深的地下真有寺庙遗址,千年前它浑厚的钟声曾在“温特赫城”“裴优城”上空久久回响。
1995年6月初,古城村农民在整理水田地时,用推土机推平水田地内的高处地面,偶然翻出了埋在地里的础石、瓦块、佛像等遗物。2016—2022年,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珲春市文物管理所对古城村寺庙址进行为期7年的主动性考古发掘,2024年进行了收尾,前后共8年时间,发掘总面积6000余平方米,出土遗物共计16306件。
寺庙遗址有两处,分别被命名为“古城村1号寺庙址”和“古城村2号寺庙址”。
“古城村1号寺庙址”出土了2000余件佛教造像残片和8.38吨的瓦件残片。根据对建筑构件的年代学研究推测:1号寺始建年代约为5世纪,废弃年代不早于渤海国晚期。它是我国境内发现的第一处高句丽时期佛寺遗址,也是我国东北地区已发现的最早佛寺遗址,填补了图们江流域高句丽考古遗存发现空白。其中出土的“壬子年六月作”铭瓦当为研究三燕佛教东渐高句丽提供了重要证据;所获大量北朝晚期风格造像为探讨中原佛教物质文化对东北边疆地区的影响提供了重要素材。
“古城村2号寺庙址”包括早、晚两期遗存,早期佛寺始建年代不晚于渤海国早期;晚期佛寺营建于渤海国中晚期,废弃年代不早于渤海国晚期。古城村2号寺庙址是首次全面揭露的渤海国高等级佛寺,为研究我国唐代高等级佛寺平面布局、建筑组合、建筑结构及探讨我国古代舍利瘗埋制度提供了重要材料。其中,在庙址地宫中出土石函1件,石函内安置包裹于“双丝绢”中的铁函1件,铁函内出土遗物3555件,质地包括金、银、铜、锡、玻璃、木、珊瑚,其中1件金瓶内置7件银珠,应系影骨舍利。
古城村寺庙址包括高句丽、渤海国两个时期的遗存,遗存面貌清晰地反映出高句丽、渤海国佛教文化在中原地区影响之下传入与发展的历史事实,为厘清高句丽、渤海国佛教物质文化关系提供了重要依据,对实证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维护国家历史安全与文化安全具有重要价值。
笔者伫立在遗址旁,听讲解员娓娓道来,恍若走进了时光幽深的神秘之境,千年之前,古人在此仰望那广袤星空,智慧之光使得各个民族在文化上彼此影响、相互吸收,最终融入了中华文明的大家庭。
山岳静伏,时光流逝,古城村寺庙址的发现让后人了解了一段消失的历史,获选“2022年度中国十大考古发现”。古城村寺庙址每一块砖石都见证过王朝兴衰,承载过风云激荡,而今它们安静地躺在玻璃柜中,化作了众多民族在此繁衍生息并演绎出波澜壮阔的历史符号。
那星光下的古城村如同一幅神秘迷离的画卷,跨越了千年的前世今生。悠悠古城,满族故里,如今的古城村房屋建筑雕梁画栋,前后花园蜂飞蝶舞,满族历史文化墙上的金戈铁马尘封了遥远的过往,唯有马蹄声歇,尘烟远去,渔人夜话,满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