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知道珲春是一座地处中俄朝三国交界处的边陲名城,风景别致,所谓“雁鸣闻三国,虎啸惊三疆。”2025年4月下旬,受邀参加珲春吴大澂收复国土纪念馆揭幕暨“吴大澂与近代边疆治理座谈会”,才得以有机会身临其境做现场考察。
一
纪念馆坐落在珲春市区西侧,就复建的珲春副都统衙门空间布置而成。在这个四重院落里,分别以“边事日艰:临危受命初赴吉林”“加强边防:整军经武筑牢屏障”“募民实边:开垦良田远近归心”“守边卫国:寸土必争力挽主权”为四个单元。沿着路线参观,可以大概了解吴大澂两度“皇华”、赴吉林筹边及收复国土的事迹。
防川,在朝鲜语中为河边柳树丛生之地,距离珲春市区60余公里。乘车沿公路东行,图们江在右侧蜿蜒盘旋,公路两旁山林茂密,据本地人说偶尔还会有一些大型的野生动物出没。当经过敬信镇中朝圈河口岸后折向南行至阳关坪时,左右两侧都开始出现铁丝网,左侧是标志中俄国界,右侧是图们江沿岸。公路在两网间的夹道中穿行,时窄时宽,俨然是条奇特的“地峡”。
1957年8月,这段路堤被暴雨冲毁,防川与珲春被隔断,成为一块“飞地”,要“借道”邻国才能出入。直到1983年建成长880米的堤、路两用的阳关坪路堤,问题才得以根本解决。
车行过路堤后,眼前豁然开朗,已到达防川风景区。再继续向东南前行3.5公里,就是当年吴大澂、依克唐阿和俄国勘界代表巴拉诺夫等人重立“土字牌”的吴岗,这个地名是当年巴拉诺夫以吴大澂的姓氏命名的。在铁丝网外,一块古朴的石碑静静伫立,百余年的风雨侵蚀,在它表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碑身上“土字牌”三个大字,依旧清晰可辨,散发着庄重威严的气息。由于临海,这里的植被分外茂密,绿树已经成荫。
再往回走500米,就是“一眼望三国”的观景平台龙虎阁。拾级而上,凭栏远眺,一幅雄浑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近处,图们江波光粼粼,蜿蜒流淌;远方,俄罗斯风格的建筑与朝鲜的村落相互映衬,同中国的土地在此处隔江相望,构成独特的边境风貌。极目望去,日本海已近在眼前,甚至能嗅到海风特有的味道,但不远处图们江上俄、朝两国间的铁路大桥赫然横亘。“膏腴一片空弃捐,临江四顾心茫然”,此刻能够切身感受到140多年前吴大澂来到珲春的心境。
二
一个半世纪前,吉林北拥鄂霍次克海,东抵日本海,有着漫长的海岸线和星罗棋布的岛屿,其中就包括面积为台湾岛2倍的库页岛。1858年,沙俄趁中国内忧外患之际,以武力胁迫清政府签订《瑷珲条约》,强行割占了中国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6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同时把乌苏里江以东40万平方公里中国领土划为中俄“共管”。1860年,沙俄故伎重施,诱迫清政府签订《中俄北京条约》,除承认《瑷珲条约》对黑龙江以北土地的割占外,还涉及乌苏里江下至兴凯湖地区以南约4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划失,条约规定:“自松阿察河之源,两国交界逾兴凯湖直至白棱河;自白棱河口顺山岭至瑚布图河口,再由瑚布图河口顺珲春河及海中间之岭至图们江口,其东皆属俄罗斯国;其西皆属中国。”仅仅两年,沙俄兵马未动,就获得远东一百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随后双方又约定各派代表会勘中俄东段边界。1861年6月7日,中方代表仓场侍郎成琦、吉林将军景淳到达兴凯湖西岸乌萨齐河畔安营。18日与俄国全权代表滨海省总督卡札凯维奇和副代表布多戈斯基谈判。在此谈判过程中,只要清政府代表稍微表现出抗议,沙俄“即将枪兵向营门排立,按刀而入”“按佩刀直视”。6月28日,中俄大臣在俄国行营换文,仅10天光景,边界勘分即告完成。从制定文件、绘制地图到设立界牌等事宜,几乎全部由俄方一手包办。清政府地方勘界人员因不懂测绘技术,不谙地理知识,听之任之,“未经实勘仅凭俄图已将兴凯湖至图们江中俄边界划定”。
本来按照《中俄北京条约》的规定,中俄东段一千余公里边界应立界牌20个,但此次勘界后仅竖立了8个木质界牌,自北往南依次为耶、亦、喀、拉、那、倭、怕、土。其中,除位于俄占土尔河(即俄强指的白棱河)的“喀”字碑由成琦和俄使卡扎凯维奇亲自竖立、乌苏里江口的“耶”字碑由三姓副都统富尼扬阿与俄官吉成克竖立外,其余均交杜尔宾大尉和成琦委派的佐领吉勒图堪等人办理。俄国人后来透露,吉勒图堪在设立界牌时鸦片瘾发,不顾大局,竟请求俄方官员让他离场,将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俄方一手办理。特别是“土”字牌作为中国对黑顶子(今珲春敬信镇)等地领土主权和图们江出海权的标志,在地图上本应被竖立于距图们江出海口20华里的地方,最终却被俄方私自立于距图们江出海口约46华里的地方。
短短数年内,吉林原有的岛屿和沿海地区丧失殆尽,仅存的图们江出海口一带的领土也岌岌可危。但俄国扩张的步伐并未因此稍歇,继续陈兵边界,伺机蚕食中国领土。如1879年,仅在珲春一带边界就驻扎有骑、步、炮等各兵种近6000名,屡屡在边境挑起事端。还私自将“拉”“倭”界牌向我国境内迁移,逐步蚕食我国领土。光绪初年,俄国人不满足于已攫取的大片领土,又派兵侵入珲春所属黑顶子地方,并建立哨所。同时,白棱河至瑚布图山顶一段中俄边界中国一侧以及图们江口以北、沿江岸长130余里,宽十余里至四五十里不等的地方,多为俄国人侵占。由于界牌全系木质,20年来,或腐朽不堪,字迹剥落;或被水冲走;或毁于烧荒。
为应对危局,1880年初,清政府特派吴大澂以三品卿衔赴吉林帮办防务。吴大澂到任后,团结边疆各族官员和人民,采取了练兵筹防、修筑道路、招垦移民的措施,加强和充实了吉林东部的边防力量,使俄国的侵略野心有所收敛,同时也开始着手解决边界纠纷问题。
光绪七年(1881),珲春副都统依克唐阿巡查边界时发现,中国领土黑顶子地方已久为俄人侵占,“从珲春河源到图们江口五百余里,竟无界牌一个”。接到依克唐阿的通报后,吴大澂深感事态严重,光绪八年(1882),他派李金镛带队前赴黑顶子、引牛河至图们江口,按图履勘。然经实地踏查,发现沙俄强占了本属中国的罕奇海口、盐场、黑顶子地方、图们江口耕地近千垧、沿江耕地二三万垧,并错立“土”字界牌。
同年底,吴大澂借赴珲春校阅边军之机,亲至岩杵河、摩阔崴沿海一带,查勘海中间之岭,并由罕奇海口绕至黑顶子,查明俄人在此建设卡伦,架设电线。又与依克唐阿、郭长云等至俄官廓米萨尔处,申明黑顶子地方实系俄人侵占之地,要求归还中国。
多次直接交涉未果后,又多次上报清廷,请“派员奔赴珲春照会俄官,定期履勘,按照旧图所定红线,将沿海地段划清界址,限令俄官撤去卡伦,从前侵占珲春地方一律交还”。在此后的两年多,吴大澂先后8次就中俄黑顶子边地问题上奏朝廷,并直接同沙俄方面多次交涉,但俄方百般阻挠推托,直到光绪九年(1883),吴大澂调离吉林,此事仍无丝毫进展。
1885年春,吴大澂再次上奏请饬总理衙门与俄国驻华公使商议中俄会勘吉林东部边界。总理衙门大臣奕劻也据此上奏指出:“吉林东界牌博中多舛错,年久失修,应请简派大员会同履勘,据约立界。”同年8月,俄方也回复同意勘界,并派东海滨省长兼驻军司令固毕尔那托尔·巴拉诺夫担任首席代表。清政府遂谕旨“着派吴大澂、依克唐阿前往会勘,将图约参互考证,据以勘定界线,仿照西路办法,重立牌博”。
三
“铸铁岂容成大错,临机只在着先鞭”。在接到任命后,吴大澂就为谈判精心准备。首先对于谈判的目的,他认为“首重补立‘土’字界牌交界处”,因为成琦所立界牌八处,惟“土”字一牌形迹无存,亟宜补立。“次则归还黑顶子要隘之地”,吴大澂认为,该地方实系俄人侵占珲春之地,“若不及时清理,珲春与朝鲜毗连之地大半为俄人窃据”,并深知“俄人占据黑顶子,则图们江一百余里不复为珲春所有”;再次,关于图们江出海权问题,“咽喉之地,岂容他人扼塞耶”。此外,还有罕奇海岸归属、重新竖立及补立界牌等问题,“能争者必争”。
1886年2月20日,吴大澂携随员沈韵松、吴文伯和俄文翻译官庆锡安等,轻车简从,由天津启程,4月5日抵达珲春。5月22日携依克唐阿等人赴俄界岩杵河(今珲春市东、俄国境内的克拉斯基诺),5月25日开始,与俄方代表在岩杵河会同商谈东部边界问题,史称岩杵河勘界会议。除岩杵河外,会议还先后在珲春、海参崴、绥芬河等地举行。
谈判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5月25日至5月29日,双方在岩杵河举行两次会议,主要围绕罕奇海岸的归属、重立“土”字界牌、收回黑顶子、补立“啦”“萨”“玛”等界牌展开。
会谈一开始,双方首先就罕奇海岸的归属展开辩论。根据《北京条约》第一条规定,在土字牌之后还应有乌(Y)字牌,并且在地图上也有Y字牌标记。Y字牌在图们江口东北距日本海沿岸3公里处。中国应拥有图们江口土字牌以下到乌字牌的领土,这块土地,当时中国人称为罕奇海岸。罕奇海岸附近的海滩是中国传统的盐场与渔场,位于此处的摩阔崴也是中国人世代居住的小渔村。早在唐朝时期,渤海国政权下的商人便由此出发,航海到日本国进行贸易交流。另外,该条约还规定:在乌苏里江口至图们江口4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遇有中国人住之处及中国所占渔猎之地,俄国人均不得占,仍准中国人照常渔猎。1861年,《中俄勘分东界约记》附录明确指出:“以上自图们江口东至绥芬河口,沿海一带俱有卡台住址,俱系旗人渔猎之地及海中间十四岛向系旗人渔猎之处。” 但可惜的是,由于1861年勘界时中方官员的疏漏,“乌”字牌并未竖立,随后罕奇海岸及位于该地的村庄——摩阔崴被沙俄占领,摩阔崴被改称为波西耶特湾。
但此时俄国人已占据20多年,自然不肯放弃,听到吴大澂提出的要求,巴拉诺夫激烈反对,推托事关重大,必须备文转呈俄廷,能否应允须由皇帝裁决,自己断不敢擅自作主。吴大澂为推动谈判顺利进行,转而提出下一个议题。罕奇海岸议题的搁浅,意味着中国失去日本海,这既是吴大澂的终身憾事,也是中华民族永远不能弥合的创伤。
罕奇海岸问题搁置后,双方又就“土”字界牌的竖立位置展开争论。巴拉诺夫先后试图通过偷换“俄里”与“华里”概念以及“海口”与“江口”概念,拒绝重立“土”字界牌,但经过吴大澂的据理力争,俄方被迫提议将提案报告俄国东海滨省总督。5月29日,俄总督来电表示界牌“从前既未立妥,自可酌量更改”。双方经会晤决定:将“土”字界牌从沙草峰向河口方向前移18里,设立在山麓临江南坡。中俄双方关于“第三条收回黑顶子地方”一事议定,正式承认中国对于黑顶子地区的领土主权,并承诺:“中国界内黑顶子地方旧有俄国卡伦、民房议明于一千八百八十六年六月即光绪十二年五月,迁回俄国境内。”依克唐阿与吴大澂密切配合,谈判当年即组织接收工作,在黑顶子地区“添修卡伦”——即在边境要地修建检查站,配合“四季出派官兵巡查中俄交界”,强化了中国在黑顶子地区的主权标识。
此次会晤还取得了其他成果。在界牌方面,双方同意在“土”“怕”两字界牌间增设“啦”“萨”两字牌,在“拉”“那”两界牌间增立“玛”字界牌。对于在三岔口小孤山的“倭”字界牌,双方商议后决定迁移至瑚布图河口,并将所有界牌更换为石质。在边境关键地段,双方决定“多立封堆,挖沟为记”,后改为设立小石牌。
第二阶段从6月7日开始,中俄双方在珲春举行会议,主要就“那”“倭”两界牌位置展开辩论,中方提出了图们江出海权问题,但悬而未决。双方代表于7月4日画押、钤印并互换了《珲春东界约》,同时决定派人履勘、补立“那”字牌和“倭”字牌。
第三阶段,交涉图们江出海权问题。6月初俄方代表来到珲春,吴大澂曾同其私下谈论中国收回图们江出海权,对方仍游移未决。8月26日,吴大澂再次和俄国使臣讨论图们江出海权,巴拉诺夫终于给出处理思路即由沙俄驻北京公使来处理,但吴大澂并未同意,出海权议题再次搁置。10月初,俄方又提议图们江出海权问题可于天津再谈,李鸿章也来电认为图们江出海权“将来此事在津商办自较顺手”。但吴大澂坚持认为图们江出海权属“边务”,而非 “商务”,并与俄方进行最后一次谈判,全力争取。
10月2日,巴使接到俄国首都来电,态度有所松动,同意就图们江问题展开商议。与此同时,清廷也表示“图们江事系界务,非商务,持论极确”,要求吴大澂“一气订定,全局俱了”。10月15日,俄国东海滨总督正式回电承诺:“中国船只在图们江口正常出入,俄国绝不阻拦”,旋即以廓米萨尔名义照会珲春副都统:“饬令本属各官,如有中国船只由图们江口出入者,并不可阻拦。”经双方商定,将此照会作为《珲春东界约》的附件。吴大澂对此总结说:“余与巴使费劲唇舌,竭数月之力,始获有此一电”“虽不能作为中俄公共海口,而珲春本地商船、渔船可以出入自由,不必定向俄国领照,较为方便”。至此,这场漫长的会议才宣告结束,吴大澂于10月19日乘坐北洋军舰回京复命。
谈判期间,以“镇远”“定远”两舰为主力的北洋水师,借赴朝鲜巡操的名义于8月初在海参崴驻扎。中方带领巴拉诺夫等人登上“定远”舰,对战舰的炮台及机器舱进行了细致考察,给俄国人留下深刻印象。当日入夜后,俄方港口与城市纷纷亮灯庆祝俄皇后寿辰,北洋舰队则借此机会打开舰队所有电气灯,一时间海面上的亮度竟压过岸上一头,这一举动展示出了军威,对谈判提供了极大的军事支持。数日后,北洋舰队主力前往日本长崎,而“超勇”“扬威”二舰则留在谈判现场,为谈判桌上的中国代表们提供着无声的支持。
四
后人评说:重立“土字牌”,收回黑顶子地方,争得图们江出海权,乃吴大澂1886年重勘中俄边界珲春段的三大功绩。其实还应再作补充:这次勘界还将原有木制界牌换为石制,而且补立界牌3个、添立记号碑26,如哨兵一样屹立在边境线,中俄东段边界进一步明确,对于防止沙俄的蚕食起到了积极作用。
如今,陈旧的国界标志已被当代勘界后的新型界碑取代,但吴大澂当年立下的“土字牌”等界牌还作为国家一级文物长驻国境线,就像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守护着我们的国土,诉说着历史的沧桑。
当年吴大澂在岩杵河勘界谈判告一段落返回珲春途中,与依克唐阿等一行人走到图们江边看到一块巨石面平如镜。他一时兴起,亲笔躬书“龙虎”二字,用笔沉着有力,线条遒劲,铭刻石上,寄寓后来者以龙虎之势捍卫神州山河。此石如今已移放龙虎阁前,是东北地区碑刻书法不可多得的珍品,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据吴大澂后人吴元京先生所讲,“龙虎”石刻实际还包含着阴阳合一含义,寓意不分昼夜捍卫国家表里山河之意。
勘界期间,吴大澂考虑到“长岭子一带,为珲春往岩杵河要道,向无界牌,遂于交界地方(中俄边界第八记号处)添立铜柱,以期经久”。铜柱上刻有吴大澂的14字篆书铭文:“疆域有表国有维、此柱可立不可移。”另有序文:“光绪十二年四月(1886)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大澂、珲春副都统依克唐阿奉命会勘中俄边界,既竣事,立此铜柱。”意在昭告中国的边界是有“标记”的,即“斡维焉系”“国有四维”,表里山河是不许他人骚扰和侵犯的。“此柱可立不可移”,更表明了维护国土、不容有失的坚定信念,是对沙俄侵略行径的警告。
1900年7月,沙俄侵入珲春,为掩耳盗铃,把铜柱毁为两截,先是偷运到海参崴,后又运到伯力(哈巴罗夫斯克)博物院。2024年10月17日,珲春市在原铜柱旧址旁仿立新铜柱,并刻文:“为纪念民族英雄吴大澂收复国土的功绩,特重铸铜柱,立于原址旁,不可移动。”
期待这份吴大澂留下的外交遗产,再一次开辟珲春乃至吉林省对外开放的新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