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雁来雁往,转眼已是千年。G331带着脉脉古风穿越珲春这片土地。在图们江畔的三家子满族乡、珲春河冲积形成的广阔平原西端上,坐落着一座名为八连城的古城,它曾经是一个消失的王朝中心。雁群翔空,这些天空的主人穿越云雾,俯瞰古城,仿佛又看到了吉林历史里那片古老而深邃的秘境……
一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春秋两季的八连城上空,大雁的鸣叫在云霄间声声回荡,20世纪60年代一个中秋后的傍晚,雁声渐远,皎月初升,八连城东北部名为“珲春县国营良种场五队居民点”的一隅,一群孩童正模仿“修建战壕”的游戏,兴奋地挖着土。突然铁锹“当啷”一声似乎碰到了金属硬物,他们停止嬉戏,好奇地慢慢挖掘下去,不久一把带有挡手的刀柄从泥土中显露。他们在朦胧的月色中拽出了这把铁刀,只见刀身狭长而黝黑,尖端翘起,刀刃弯曲,仿佛不久前主人还挥舞着它在激烈的战斗中厮杀……
关于孩子们在八连城意外发现铁刀的事件,究竟是真实历史还是传说已难以考证。然而,这把被鉴定为渤海国时期的珍贵铁刀已被延边博物馆收藏,其文物编号为“802”,并且记录显示其收集时间为1963年。
八连城,这座大雁钟爱的古城处于辽阔的平原之上,自古以来它就是大雁迁徙途中的重要停歇点。古城四周河渠纵横交错,林木森然排列,图们江在城西约5里处自北向南缓缓流过。关于八连城的历史,文献《珲春古城考》中有着详细的记载:
“八连城,又名半拉城,西距县治十五里,城形正方,纵横各二百五十丈,东西北三面城址尚高三尺许,南址略高,西墙已为大道旁越。四面门各一,内有子城七,中央三城,左右各二城,均相联属,共有门十四,北外垣之内,子城之北,有横墙一道,土名北大城,并七城而为八,故称八连城。”
1927年,时任珲春教育局局长的何廉惠开始编纂《珲春县志》。他久居珲春,对当地历史比较了解,在“卷档未具者,辄能道巅末”的撰写过程中四处走访调查,并与官方资料仔细对照,力求县志内容的翔实无误。《珲春古城考》一文于1926年在《东北丛刊》第十五期上发表,作者魏声和是著名的史地学者,他对珲春地区的古遗址进行过深入探究,《珲春古城考》一文后被编入《增订吉林省地理纪要》里,留存于世。何廉惠编撰的《珲春县志》中关于八连城的内容正是基于《珲春古城考》一文。1928年,何廉惠等人完成初稿并交由魏声和及同样在史地领域享有盛名的梅文昭进行审核和修订。由于缺乏资金,《珲春县志》完成后仅印刷了少量副本,随即被搁置。直到1935年,徐宗伟等人对《珲春县志》进行删减和重新编辑,最终形成《珲春乡土志》一书,成为地方历史的权威资料。
《珲春乡土志》在民间广为流传,八连城的知名度亦随之提升。1937年在日伪统治时期,日本人鸟山喜一等人发掘珲春地区的古城,特别是八连城,通过发掘三处宫殿遗址,出土瓦当、绿釉瓦、文字瓦等文物,确认八连城是渤海国东京龙原府的遗址。
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吉林省的考古专家对八连城进行了多次系统调查,逐步揭示了这座古城的布局、规模及其历史重要性,证实八连城是渤海国五京之一东京龙原府的核心区域。公元785年,即唐德宗贞元元年,渤海国的第三代君主、文王大钦茂将国都从上京龙泉府迁至东京龙原府,也就是从现今的黑龙江省宁安市渤海镇迁至珲春的八连城。10年后,即公元794年,渤海国的都城再次迁回上京龙泉府,这段历史让八连城承载了10年王都的繁华与变迁。
历史长河川流不息。东京龙原府这一名称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但珲春这片丰饶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仰望雁群,俯身耕作,袅袅烟火,生生不息。
然而,为何八连城在古籍中又被称为“半拉城”呢?
二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千百年来,无数大雁振翅飞越八连城,见惯了这个世间的物是人非。渤海国在229年的历史中历经四次迁都,三次发生在大钦茂执政时期。不知来到新的王都那一年,这位以文治闻名于史的渤海帝王,是否曾聆听过绵延千里的蔽天黄云下不肯随风飘散的悠扬雁鸣?
公元737年,大钦茂即位后马上着手迁都,这是因为渤海国已拥有“编户十余万,胜兵数万人”,但其王都周长不足两千米,地形亦不利于军事防御,迁都势在必行。公元748年,大钦茂将王都从今敦化的“旧国”迁至中京显德府,即今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和龙市西古城,这是渤海国首次迁都。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大钦茂果断决定将王都从中京显德府北迁至上京龙泉府,这是渤海国第二次迁都。在上京居住多年后,大钦茂考虑到当时渤海所处的政治形势和自然条件都受到限制,往西有强敌契丹掣肘,往北有黑水靺鞨阻扼,往南还有新罗虎视眈眈,唯东临大海,出路无阻,资源丰厚,加上朝里武官势力干涉文政,他决定第三次迁都到东京龙原府,并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10年。
据1984年版《珲春县文物志》记载,八连城由内城和外城构成,外城呈现出规则的方形。经过精确测量,外城的周长为2894米,北墙长712米,东墙长746米,西墙长735米,南墙长701米,尽管四面土墙上的城门位置已不明显,但外城边缘的护城河遗迹仍依稀可辨。八连城址的内城保存相对完好,其周长经过测量为1072米,还有一条清晰的中轴线,南部朝殿和北部寝殿通过回廊相连。令人惊叹的是在城内中心位置有一座东西长45米、南北宽30米的高台,残存高度约为2米,由图们江的河卵石堆砌而成。高台上散落着一些经过人工移动的础石,尽管原始排列已难以辨认,但显然这座高台上曾经有过一栋气势非凡的核心建筑,应该就是宫城。既有外城又有内城,加上宫城,宫殿、楼阁、亭台布局严谨,完全是仿照唐代京城建筑风格建造的。可见,八连城是一处规模宏大的宫殿遗址,千年前它坐北朝南,金碧辉煌,渤海国王和皇亲国戚们在此眺望远去的雁群,任凭日月逾迈。
从那个被称为“渤海盛国”的古国,到文献中记载的王朝城邑东京龙原府,沉睡在深土之下,不时被后人找到。1962年考古人员在八连城陆续征集到一些忍冬花纹砖,拂去灰尘,砖面上忍冬的图案栩栩如生,显得厚重久远。这些忍冬花纹砖用特制的坯模脱制而成,是什么样的坯模因无考古实物参考还无法定性。忍冬花纹砖在渤海国建筑材料当中极其少见,对于研究渤海建筑艺术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此外,还有那把传说是小孩子们在挖土时发现的渤海铁刀,同样罕见,之前很少有渤海国时期的武器出土,这把保存完好的铁刀让人们得以窥见千年前渤海人所使用的武器样式,是极为珍贵的传世文物。
八连城出土了大量珍贵的莲瓣纹瓦当、乳丁忍冬纹瓦当及完整的筒瓦,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一些瓦头或瓦面上刻有文字,既有阳文也有阴文,单字多,双字少,正字多,反字少,几乎都是汉字,也有特殊的异体文字和难以解读的神秘符号。多年来,在八连城里收集到的文字瓦超过30种,其中大多数文字瓦保存完好。触摸这些瓦片,仿佛能感受到千年前渤海匠人刚刚刻下这些文字和符号,还带着淡淡的温度。
1980年,考古人员在八连城征集到一件青玉材质的佩饰,它呈果状造型,佩饰枝蔓下方刻有叶片和两枚大小不一的果实,上端雕刻着弯曲的枝蔓,并设有两个对穿孔,看来是用于穿绳悬挂的随身物品。即便经历了千年时光,叶片的脉络和果实的形态依然清晰可见。这件玉佩饰高6厘米,最宽处为5.6厘米,造型朴素而美观,触感丰润圆滑。它的主人会不会就是那位开创渤海盛世的大钦茂呢?
经过百年,再看《珲春县志》和《珲春乡土志》中关于八连城的记载与现今考古的实测图相比,魏声和的描述确有不精确之处,不过“半拉城”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实际上东京龙原府虽被定为王城,但与渤海国的旧都上京相比,其郭城的规模明显较小。大钦茂在位最后10年间虽然也大兴土木,却未完全建成,其后大位更迭,都城复归,东京龙原府被遗弃,因此八连城在民间得了“半拉城”的别称,这一称谓也被魏声和忠实地记录下来。
公元793年,大钦茂死在今珲春,他在位57年,是渤海帝王中统治时间最久的一位。尽管他一生致力于文治,勤勉劳作,最终也和所有人一样无法逃避衰老与死亡。大钦茂的安息之地至今仍是个谜,就像其他渤海国君一样,他们的陵墓从未被发现过。
大雁南飞又北归,岁月无声地流转,这是世间最公正的规律:无论帝王还是平民,时间的流逝对谁都是平等的。
三
漠漠故宫地,雁过古城秋。G331的悠远文脉很容易使人想起古人的脚步,千年前,渤海国有一条名为“朝贡道”的传奇古道从八连城出发,延伸至遥远的大唐长安。这条古道与吉林大地紧密相连,成为永恒的民族融合之路。
朝贡道的历史可追溯至渤海国初期,大钦茂统治时期,随着都城迁至东京龙原府,朝贡道的路线也随之变更延长。大钦茂多次派遣“诸生”通过朝贡道前往唐京师“学习古今制度”,“诸生”归国时再通过朝贡道将唐文化带回国内。大钦茂在位的57年间,朝贡唐朝的次数不少于60次,有时一年甚至达四五次,朝贡道上来来往往,马铃声声。
唐朝与渤海国虽然往来频繁,但有关双方交流物品的具体记载却少见史册,但据《新唐书·渤海传》记载,渤海进贡特产有“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余之鹿、鄚颉之豕、率宾之马、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绸、位城之铁、卢城之稻、湄沱湖之鲫、丸都之李、乐游之梨”。《渤海国史》记载,大钦茂时期渤海国还向唐朝贡献过玛瑙杯、紫瓷盆,深受唐皇的喜爱,贡献的海产有海豹皮、文鱼、鲻鱼、玳瑁制杯等,皆取自海中。特别是“南海昆布”闻名于国内外,“南海昆布”其实不是布匹,而是海带。
渤海国向唐朝朝贡的特产还有熊皮、貂皮、麝香、牛黄、松子、白附子、蜂蜜、铜等。唐朝方面则以赐予的方式向渤海输出了价值极高的帛、锦、绸、棉、金银器皿等物品。
渤海朝贡最为特殊的物品是人参。人参自古以来便被视为珍贵的药材,尤其在渤海时期,人参更是重要的出口商品,多产自今抚松县汤河口。1989年版《抚松县人参志》记载,汤河口是渤海朝贡道驿站,产山参。1987年版的《抚松县文物志》对朝贡道路线也有清晰的记载,千年前朝贡队伍从东京龙原府的八连城出发,前往渤海国故都敖东城,在古老而幽深的峡谷中缓缓前行,途经今敦化大浦柴河,穿越今抚松县沿江、露水河、北岗、新屯子、兴参,再沿着二道松花江左岸到达抽水区域,顺北沟沟底穿行,绕过头道松花江到达今抚松新安村。新安村曾是渤海国丰州城治所,即西京鸭绿府下辖的州城。金毓黻在《渤海国志长编卷十四·地理考》中提到“丰州,一名盘安郡,在京东北二百一十里,领县四:安丰、渤恪、隰壤、硖石”。从丰州过头道松花江,队伍穿过汤河峡谷,经过大营、温泉、永安、闹枝、三道沟,最终抵达西京鸭绿府,即今天的临江。
这一路,他们历经重重困难,穿越崇山峻岭,跨越湍急的河流,直至到达临江后才改走水路,沿鸭绿江顺流而下,扬帆大海,从渤海国的登州府即今山东蓬莱弃舟上岸,最终抵达长安,整个行程历时半年之久。
之后朝贡的队伍带着大唐的文化和情谊再从长安回到八连城,同样遥远的路程,同样的跋涉时光,当他们再次见到八连城上空翱翔的大雁,这些肩负渤海国外交使命的人才真正感觉到回家了。
四
去乡今已远,雁上北归路。大钦茂没有解决好大位接替就去世了,渤海国内政局出现了二十多年的动荡,《渤海国志》记载,大钦茂的族弟大元义即位仅一年便因“猜忌暴虐”被国人所杀。随后,大钦茂的长孙大华玙继位,并将都城迁回上京。公元926年,契丹灭渤海国,在其地置“东丹国”。渤海国的辉煌与文明永远地消失在历史长河深处。
公元928年,契丹撤销“东丹国”,改为东京道。渤海遗民不愿接受契丹统治,建立了“定安国”进行激烈抗争,渤海故地也在战乱中遭到极大破坏,近50万渤海遗民在刀剑威逼下,扶老携幼踏上迁移之路,自此星散四方,最终融合到中华民族大家庭之中。
八连城雁鸣悲歌。东京龙原府曾经是渤海国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的中心,国亡之后,这场大迁徙将龙原府的渤海遗民从珲春故地驱赶至辽宁的凤城、辽阳,他们回望故土的眼神里,凝固着一个王朝最后的背影,至此他们再也没有见到大雁,没有听到雁鸣。
尽管渤海移民在新的统治下不得不屈服,但内心深处的回归故里之念从未消逝,始终在等待复兴的时机。渤海国灭亡后,一些渤海国遗族在牡丹江下游以东升起“定安国”的旌旗,孤军抗争,顽强地抵抗着契丹。这个政权一直到公元1003年才被契丹所灭,前后坚持了60年之久。
渤海消失多年后,公元1029年,在辽国的疆域上,渤海王族后裔大延琳振臂一呼,起兵反辽,“天庆”年号刺破了平静的天空,让契丹人惊觉渤海之魂未死。大延琳这位兼具胆识与将才的遗民领袖,竟让辽帝不得不调集举国之兵围剿。大延琳最终没能返回渤海故地,仅仅一年兵败身亡。其后86载春秋轮转,高永昌在公元1116年竖起“大渤海国”的旗帜,自称“渤海大皇帝”,点燃烽火,五十州县闻风响应,靺鞨十多个遗部纷纷加入,刀光映照着他们永不磨灭的故国之思,欲打回东京龙原上的八连城再闻雁歌。但这些前赴后继的金戈铁马终成绝响,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开启了更为波澜壮阔的新纪元。
八连城,承载千年历史变迁,这座走出文化交流朝贡之路的古城,在1961年被列为吉林省首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又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4年至2008年,吉林省文物局委托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所对八连城遗址的内城进行全面而深入的考古发掘,成果斐然。2009年,为更有效地保护八连城内城的原始风貌,建立防护围栏、文物陈列室和木栈道。2021年,八连城遗址被纳入《大遗址保护利用“十四五”专项规划》,由国家文物局制定并发布规划,确保八连城遗址得到国家级的保护。如今的八连城村落古朴如画,产业兴盛,民族和睦,欣欣向荣。
雁过八连城,梦回千古事。古城带着人间古往今来和无数是非成败,带着参花之香与浩浩海风,不断孕育着民族腾飞的希望。历史从未许诺永续繁荣,但八连城还会在G331上空不改的雁鸣声中,描绘出属于吉林新的壮丽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