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道，蜿蜒于山水间。

山，是连绵不断数之不尽的群山；水，是清波荡漾的鸭绿江水。就在这山环水绕间，吉线G331如一条多彩的缎带，飘荡于祖国北疆。

正是仲秋时节。晴空丽日，山明水秀。一行人奔驰于这条大道，走走停停。

车窗外，群山还披着青碧盛装，间或有几株调皮的枫与槭，急急抖落渲染一身的金黄与橘红，显得格外出挑。大山沉稳厚重，鸭江之水，则浪漫而多情。一路上，从集安到安图，这一江水总以碧波清流相随。江水弯弯，大道也弯弯；江水长长，关于这秋日的思绪，也在这条壮美的边境公路上无尽绵延。

依着山，傍着水，G331上的这一段行旅，便如诗如画了！更何况，行此路上，再也没有古人笔下披荆斩棘的行路之难。有的，只是大道通途，是随处可以歇脚的驿站，是任人驻足流连的自然之光与人文之光。

一

一场溯江之旅，注定要跨越漫长时空，与过往岁月相逢。

关于鸭绿江，《新唐书·东夷传》载：“有马訾水出靺鞨之白山，色若鸭头，号鸭渌水，历国内城西，与盐难水合，又西南至安市，入于海。”这就道出了一条大江的前世今生：鸭绿江，曾名马訾水，源出长白山，流经史上赫赫有名的高句丽“国内城”，再与其最大的支流浑江（古称盐难水）汇合，向西南流经辽东古老的“安市”，最终奔腾于浩荡黄海。

一条大江，亘古而来。波翻浪涌，载浮载沉。曾经，它见证了一个古老王国——高句丽的辉煌与荣光。

公元3年（汉平帝元始三年），高句丽第二代国王琉璃明王迁都国内城（今集安市），并在丸都山上修筑尉那岩城（今集安市丸都山城）。在长达705年的国祚中，有425年的光阴，高句丽都定都于集安，共有19位王在此居住、理政。

《新唐书》中，亦曾记载高句丽“居依山谷，以草茨屋”。那么鸭绿江畔，被群山环绕的集安，今日的“塞外小江南”，自是他们眼中的福地洞天。然历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和隋后，高句丽终被大唐所灭。曾经，偏安一隅的高句丽始终仰望着中原王朝，“称臣纳贡”，而鸭绿江就曾是这样的一条“朝贡道”。有文献记载，中原王朝对高句丽的册封达30次之多，而高句丽朝贡达150多次。滔滔鸭绿江水，见证了边疆与中原不断的交往、交流与融合。

山居岁月，世外桃源。绵长的国祚，也诞生了高句丽历史上的“长寿王”。这位在位长达78年、以98岁高龄辞世的第20代王，将自己的陵墓建于集安这片青山下。而就是这位王，为了纪念自己的父亲，歌颂其功德，于公元414年刻立“好太王碑”。

站立于以巨石修建的长寿王陵，这座“东方金字塔”前，依然能感受到穿越时空扑面而来的磅礴伟力与肃穆威严。而面对四面如刀砍斧削的“好太王碑”，时光更是漫漶如江水。石上，字迹虽已模糊不清，然那汉隶却透着无比的亲切。

在丸都山城脚下凝望高句丽古墓群时，已是夕阳西下。愈来愈深重的暮色里，四面青山静默无语，如同天然的堡垒。那一天，时间有限，体力有限，我们终于没有登顶丸都山城，只在半山腰远远遥望——公元3年，这座名为“尉那岩城”的山城与山下平原区的“国内城”，互为拱卫。丸都山城“环山为屏，谷口为门，山腹为宫”的建筑特色，使其更加易守难攻。那时，蜿蜒如游龙的山顶城墙上，一定是旌旗猎猎、号角萧萧了！

下山，耳畔有流水淙淙，想来一定是山泉。路过一座小木桥，果见一位老人正在桥下取水。问他，那水能喝吗？他抬起头，大声回：能。甜着呢！

这一片古老的世界文化遗产。在它脚下，代代山城人正不断以手中的“新火”，烹煮着自己的那一杯“新茶”。

大江奔流，不舍昼夜。

驻足鸭绿江畔，凝望这江上的大桥，战火与硝烟的峥嵘岁月便如在目前。

在集安，走进当年日本侵略者为掠夺东北资源而修建的下解放桥头堡，人人神色凝重。抗美援朝时期，这里被中国人民志愿军用作了防空用地。眼前的鸭绿江大桥，就是1950年10月唱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的地方，被称为“抗美援朝第一渡”。

临江的第一站，当然也是江桥。下得车来，青山之下，巨大的墙体绘画瞬间给人以震撼：军号嘹亮，志愿军战士们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临江，也是抗美援朝渡江地，冰魂雪魄，战士们从这里奔向了长津湖。

怀着无比仰慕的心情，来到位于临江的陈云同志旧居，但见银杏、红豆杉等古木参天，更加衬托得小院清雅而幽深。旧居内，给人印象深刻的是一把挂在墙上的胡琴，据说，那是1946年至1947年四保临江战斗间隙，陈云将军主动要来的。在琴声悠扬的旋律里，将军气定神闲，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大江奔流，日月长。

这一路，行走吉线G331，遥望山河远阔壮美，感受人间烟火寻常，心底里，总有一首歌在唱响：你是岁月长河，星火燃起的天空。你是我之所来，也是我心之所归。世间所有的路，都将与你相逢！

唯念，英雄浩气长存！

二

从集安至长白山，要经过二十四道沟。每一道沟，都有支流汇入鸭绿江。

在三道沟，驻足于滴台龙山湖。这是一片因鸭绿江被截流而形成的人工湖。一江流水到这里，舒缓了奔腾的脚步，仿佛做了一个酣甜的秋日之梦。

远山，层层叠叠的远山，深深浅浅，在宽阔的水面上延宕开来。山山错落，如屏风，如帷幔，将这一湖碧水轻揽入怀。水面上，远望似有白雾升起，袅袅蒸腾，直上云天。坐在这湖岸畔，遥望江天一色，身后的喧嚣声一时皆不见，只觉得人在清凉国。眼前身后，也仿佛只有这湖水、清风，与我。

在苇沙河的白马浪，与一棵百年柞树蓦然相逢。

树之下，又是一湾碧水。波平如镜的水面上，忽有小船划过。四野静寂，小船荡起层层涟漪。而这棵柞树，就静静地长在这河岸崖上。它俯下一半是青绿一半是干枯的树身，傲然遥对这一湾碧水。远山苍茫，近水逶迤，高天流云之下，一棵树站成了一道百年风景！

十五道沟，“望天鹅”峡谷的山山水水，则近乎史前世界了！眼前苍岩巨壑，飞瀑流泉，青苔历历，绿树摩天。曾经，“望天鹅山”是一座巨大的中心喷发式火山堆，火山喷发后，熔岩溢流而出，遇冷凝结，形成柱状的玄武岩。这一条条玄武岩石柱，或横陈或竖置，如天书展册，如待拨的琴弦，如欲飞的天鹅翼。千万年来，在巨大自然力下，水与火，冷与热，相反相成的力量，就这样造就了伟大的奇观！

终于，抵达长白山。抵达了山的峰巅，水的汪洋，树的森林！

这一次，因为山顶云雾弥漫，并没有登临天池。然而，在北坡通往山顶的路上，我们却见到了这高天之上，云影与日光是如何变幻。而高高山畔的岳桦树，就扎根在这天光云影中，在飒飒的冷风里，凛凛然兀自生长。

那一缕长白瀑布，遥遥挂在长白山峰上，它跌落下来，成了三条大江的源头。

行走在长白山，总有泠泠然的水声在耳畔作响。瀑布轰鸣，河流喧哗，温泉水汩汩有声。众水在这里发源，在这里相聚分离，又从这里一直奔流向广阔的海洋。

不觉中，行至长白山地下森林。长白鱼鳞云杉、黄花落叶松环布于木栈道旁，棵棵树龄动辄二三百年。而林中，遍地倒木尤为令人惊诧。这些倒木，静静躺倒在地，不知已多少年。有些从根部折断，断裂处锋利如剑；有些从半空折断，留下半截树身挣扎向天。这遍地的倒木，杂乱纵横，青苔遍布，其间生满古老的蕨类。望上一眼，只需望上一眼，便已然坠入地老天荒！

同伴戏谑，若把这些倒木抬出山林，不知可做出多少实木家具。嗯，我们心里，都飘出了松杉古老的幽香。然而，栈道旁的一则解说牌，则告知了真相——

原来，这遍地苔藓和林中草木，皆会与树木幼苗争夺有限空间，而有了倒木庇护，种子和幼苗就可无惧狂风骤雨了。它们会把这棵棵倒木，当作成长的温床。况且，倒木还是微生物的主要栖息地，其间蕴藏的养分在微生物分解下，又可重归土地。虽然倒木的覆盖面积只占林地面积的7.21%，但其上生长的幼苗株数却可达总数的82.45%。可以说，没有倒木，便也没有森林的持续繁茂，葱葱郁郁了。

想起《逍遥游》篇中，惠子借大树之“大而无用”讽喻庄子。庄子则对其说：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那么眼前这片原始大森林，就是“无何有之乡”了吧？漫步其间，“彷徨乎无为其侧”，身与心岂不俱逍遥！大树之大，看似无用，然则正可生长于雄荒大野，得其天年。当然，这还是从人类的视角。如果从生态视角，则万物皆是自然中之一环。在大化的无限循环中，万物，也终将获得永恒。

这高山幽谷中的树之丛林，是二三百年的光阴了。那么，百千年来，当长白山这座活火山几次喷发，这山林中的生命，便也几次萌芽。曾经的火山灰土，轰然倒下的林中之木，都已化作不竭的养分，滋养得这片古老山林蓬蓬勃勃，生生不息，也才有了长白山区二道白河那里，亭亭玉立、华美异常的美人松吧。

三

沿着G331，行至抚松县漫江镇西北的锦江西岸，便来到了锦江木屋村。

木屋村，隐藏于长白山腹地大山深处。小小村子，竟已有300年历史。传说，1677年，康熙派大臣武默讷探寻祭拜长白山的道路，探寻结束之后，武默讷命带路进山的部分兵丁在山下设营留守，等待康熙前来祭拜。然而，皇帝一直没有前来。这些留守的满族人，便在此就地取材，以木建屋，过起了开荒、伐木、狩猎、打鱼的生活。后来的岁月里，又不断有山东等地“闯关东”的人来此落脚，满族和汉族，互相借鉴居住和生活的智慧，最终形成了大山里的木屋村落。

曾经，人如漂萍。锦江畔，长白山的大森林里得以安居。那么，此心安处即吾乡了。

这一座座木屋，虽曾几经修缮，然而望上一眼，便使人心潮悸动，泪眼潸然。大概，这也是很多人心底里那个故乡的模样吧？

红松木以榫卯垒叠，搭成木墙，墙上覆以黄泥，木瓦苫于屋顶，木门，木窗，木篱笆。连耸立于屋外的烟囱，都来自长白山的倒木。小小木屋村，将长白山区的木文化，发挥到了极致。

此时的小村，一派喧哗。除了往来的游人，还有鸡鸣交织着犬吠，黑色小毛驴仰天欢歌。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沿着村里的石板路，缓缓而行。不敢轻叩任何一扇柴扉，却着实把都市里匆匆的脚步和庞杂心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简朴与奢华，传统与现代，一时都纷繁在眼。座座小木屋，多像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以木为骨，以泥为肤，质朴无华原来就是它们的全部面目！然而如此天然、环保的材料，却只有长白山下的子民才可享受到。曾经，木屋村的先民们筚路蓝缕，燕子衔泥一般白手起家，却没想到自己创造出了华夏大地上独特而珍贵的居住文化。

抬头望，屋顶的片片木瓦已黑亮如漆，其上，甚至长上了墨绿青苔。然而只要稍加修缮，这里的木屋座座冬暖夏凉。

有老人在自家的院门口支起小摊，卖着菜园里的西红柿，山上采来的松塔，各种的小工艺品。他们凝望着来往行人，不出家门，却仿佛已然看遍了全世界。东西卖了当然好，卖不掉也无所谓，且坐在家门口，吹吹风，看看云。

茅檐低小，然而远望，有层峦大山，有溪畔青青草。中国传统村落里的水墨意象，在这个小小木屋村里，似乎都可寻到。

有好客的一家认出我们，且邀我们家里去。

小院通往屋门口的路，竟也如山路。一阶一阶的青石，依山就势。石旁，状如谷穗的植物丛丛密植，不是花朵，却胜似花朵。主人告诉我们，这叫尾穗苋。这紫色的硕大谷穗，摇摆在农家小院里，更显得处处是丰收的欢愉。

进得屋来，女主人热情相邀，一行人落座于热乎乎的土炕。那一刻，身下暖暖，心内更是暖暖。是久远的乡愁吧？一齐涌入心头。

村里，也有房屋改建成了民宿。屋外泥墙上，玫瑰花缀满铁丝网，弯弯的拱桥院门爬满绿色藤蔓，小屋里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用新编的芦苇吊棚，有新鲜的草木气。

锦江木屋村，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传统村落，早已蜚声海内外。冯骥才先生说过，“村落是我们最早的家园，是扎在大地上最深和最关键的‘根’”。那么，这一次探访木屋村，也是一次寻根之旅了。

而今，随着G331开通到村口，一年四季都有游人来到木屋村。春天赏花品山菜，夏天避暑吃江鱼，秋天采蘑菇买山货，冬天观雪滑爬犁。还可体验多种民俗，摊煎饼，磨豆腐。小小山村，越来越热闹，越来越红火。

处处土地，处处山乡。

沿着G331，其实一直是在与土地亲近，与自然相逢。集安早市热气腾腾，二道白河恩都里如童话梦境；苇沙河五味子红似玛瑙，讷殷古城古榆千年；望江栖谷的星空民宿，华美胜地的小鹿森林……一切一切，都如此让人流连。

沿着G331，吉林的这一段壮美山河，山河里的乡情，乡情里的故事，是多少远行人寻找的童年记忆。梦里不知身是客。然而，此心安处，便是桃源，是那个老去了以后，游子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吧？

那么，何妨沿着这条路，多多徜徉，梦里归故乡。

责任编辑：鲁钟思 孙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