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积雪融成溪流,潺潺淌过参田的垄沟,也轻轻淌过王连美指尖的纸痕。75年光阴流转,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始终以红纸为媒,以剪刀为笔,将艰苦岁月细细剪成盛放的花,将参乡风情深深刻成隽永的诗。而女儿李修凤,稳稳接过母亲递来的剪刀,让这缕绵延数十载的剪纸薪火,在新时代的清风里,燃得愈发明亮、热烈。
20世纪50年代初期,王连美生于山东诸城一个普通农家,剪纸的启蒙是姥姥家窗棂上,那抹映着月光的红纸。那时,物资匮乏,红纸格外稀罕,她就捡别人家写对联剩下的边角料,凑在姥姥身边跟着折、剪、刻。小小的指尖仿佛天生带着灵性,姥姥剪“连年有余”,她看一遍就能依样模仿,鱼鳍的优美弧度、鱼鳞的细密排布,学得有模有样。那些亲手剪出的窗花,不仅贴满了自家的窗户,让冰冷的冬日添了几分暖意,多余的还能换些零钱补贴家用。在那段清贫的时光里,那些带着温度的红纸,成了她童年记忆中,最温暖明亮的底色。
命运的风雨总是猝不及防,灾荒无情夺走亲人的生命,年仅7岁的王连美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她辗转投奔远方的叔叔,后来又随着三姨父踏上闯关东的路,最终落脚吉林安图。初到异乡的10年,水土不服的她常常夜里咳醒,枕边的剪刀和红纸,便成了唯一的慰藉。昏黄的灯光下,剪刀开合间,乡愁与委屈、孤独、思念,都被一一藏进疏密交错的纸纹间,化作无声的倾诉。
1970年,王连美终于在抚松落脚,在电站工作,那是她人生中难得的安稳时光。工余之时,她总爱和工友们围坐在一起,你剪一朵雍容的牡丹,我刻一只报喜的喜鹊。车间里的烟火气、山林间的草木香,都被她细细剪进鲜红的纸页里。两年后,她转到兴参镇参场做工,在这里结识了相伴一生的丈夫,在东兴村安下了自己的家。
日子虽不宽裕,却满是踏实的烟火气,而侍弄人参的时光,也让她与这“百草之王”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天天不亮,她就扛着锄头去参田,清晨的露水打湿裤脚,寒意浸骨,她却毫不在意。她蹲在参垄旁,仔细观察人参的芦头如何弯曲生长、根须怎样在泥土里交错蔓延、参籽从青涩到饱满的弧度、参叶舒展时的姿态,都一一记在心里。结合长白山古老的人参传说,她创作出一幅幅鲜活灵动的作品:人参娃娃挎着参篮,脸上挂着甜甜的笑,篮子里的参籽饱满圆润;人参姑娘立于天池畔,裙摆随风飘动,身边的梅花鹿低头轻嗅;老把头的身影穿梭在林海,手里握着罗盘,目光坚定如松;东北虎昂首挺胸,皮毛上的纹路细致入微,与身旁的灵芝相映成趣。每一刀都藏着对生活的热爱,每一幅都透着参乡的灵秀与韵味。
李修凤五六岁时,总爱趴在母亲身旁,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那张普通的红纸在母亲的剪刀下,神奇地变成各种栩栩如生的形象。母亲从不厌烦,手把手教她握剪的力度,“剪直线要稳、不能晃,剪曲线要柔、要流畅,剪尖角要快、要利落”;悉心教她如何让线条更飘逸、更有灵气,“剪芦头要一气呵成、不能中断,挑根须要稳准狠、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母亲握着她的小手,一起感受剪刀与红纸碰撞的力道,纸屑簌簌落下,像春天飘落的花瓣,轻盈而美好。
那时,家里条件有限,母亲白天要种地、种参,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喂完猪,待孩子们睡熟后,才在昏暗的灯光下潜心创作。没有复印机,她就用古老松明熏样法复制底稿:先在木板上刷上水,铺上平整的报纸,再将原稿小心翼翼地铺在湿润的报纸上,点燃松明子,用烟火慢慢熏烤,待纸干后轻轻揭下,墨迹清晰的底稿便成了。李修凤经常跟着帮忙,母女俩趴在炕桌上一起设计底稿,一个画草图、一个提建议,“这里的参叶可以再舒展些,更有生机”“人参娃娃的眼睛可以剪得圆一点,更可爱”。那些深夜里的剪影,伴着窗外的虫鸣,成了李修凤童年温暖而珍贵的记忆。
20世纪90年代初,王连美的剪纸被村小学老师偶然发现。那天,她去学校接孩子,随手带的几张窗花被老师看到,那精美的图案、流畅的线条,深深吸引了老师和学生们。不久,她被聘为校外辅导员,每周准时去学校教孩子们剪纸。课堂上,她耐心地教孩子们折纸、下剪,看着孩子们笨拙却认真的模样,她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有个小女孩总剪不好细密的参须,急得快哭了。她轻轻握着孩子的手,一点点引导,“慢慢来,别急,就像给小虫子梳头发一样,一根一根来”。直到孩子剪出满意的作品,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她才欣慰地松开手。
渐渐地,她的作品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抚松电视台、白山电视台纷纷前来采访,报刊上也刊登了她的剪纸作品和背后的故事。她从村里的“能人”,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剪纸艺术家。不少国际友人也不远万里前来拜访,握着她的手,惊叹于这东方艺术的神奇与精妙。她虽不善言辞,却会笑着拿出最好的作品,热心地讲解创作理念,让外国朋友感受中国剪纸的魅力。她朴实如初,乡亲们有结婚、生子等喜事来求窗花,她总是放下手里的活计,连夜赶制,笑着说:“能帮上忙,心里舒坦。”
王连美先后创作了《参女》《福娃送宝》《四大美女》《十二生肖献宝》等大幅精品,人参题材的作品愈发精湛:老参的芦头细长立体、方向多变,她用剪、压、挑等技巧一气呵成,将岁月沉淀的沧桑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根须细长交错,珍珠疙瘩、锈斑清晰可见,她用细微的挑刀手法,让每一根参须都灵动鲜活,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里“长”出来。传统吉祥图案也被她融入了参乡特色,《喜鹊登梅》里,梅花枝旁藏着小小的人参;《龙凤呈祥》中,龙鳞凤羽间点缀着灵芝;几百种囍字,有的嵌着参叶,有的绕着参须,满是对新人的美好祝福。
李修凤从小受母亲影响,对剪纸有着浓厚的兴趣,后来报考了吉林艺术学院艺术设计专业,成为村里第一个学艺术的大学生。在学校里,她把母亲的剪纸技艺巧妙融入设计作品,独特的风格常常得到老师的称赞。毕业后,她原本有份高薪工作,前途光明,可看到母亲日渐苍老的双手、佝偻的背影,以及对剪纸那份始终不变的执着后,毅然辞职,全职投身非遗传承事业。作为长白山熏样剪纸代表性传承人,李修凤深耕参乡剪纸领域多年,不仅完整承袭了母亲古朴细腻的传统技法,更致力于非遗的传播,通过进校园、进社区、办展览等多元形式,让古老剪纸艺术与现代生活接轨。
如今,王连美已经75岁,花镜换了一副又一副,剪刀磨了一次又一次,可创作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她忙完家务,闲暇时依旧剪个不停。明年是马年,她正忙着创作新的马年剪纸,红纸铺在桌上,她戴着老花镜,先细细勾勒草图,马儿的身姿矫健有力,背上驮着一株饱满的人参,线条流畅而富有张力。剪纸的时候,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剪刀在纸上游走,马蹄的弧度、马鬃的飘逸,都处理得恰到好处。纸屑落在她的衣襟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红点,温暖而耀眼。
李修凤则带着母亲的作品,走进社区、校园,给老年人和大学生上课,有不少外国留学生也被这神奇的东方艺术深深吸引。在吉林大学的课堂上,她教外国留学生剪“福”字,当学生们剪出第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时,都兴奋地拍手欢呼,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中国剪纸,太神奇了!”她还把母亲的人生故事融进课堂,给学生们讲母亲用松明熏样法复制底稿的往事,讲参乡剪纸里蕴含的文化内涵,让更多人知道,这薄薄的红纸里,不仅有精湛的技艺,更有坚韧不屈的人生态度。
去年,李修凤在社区组织了一场剪纸展览,展出了母亲几十年来的精品之作,还有她自己的创新作品。开展那天,小小的社区活动室里挤满了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还有天真烂漫的孩子。一位老大娘看着《回娘家》系列作品,忍不住眼眶湿润:“这剪的就是我们当年的样子啊!太真实了!”孩子们围着《十二生肖献宝》,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自己的生肖,眼里满是好奇与喜爱。王连美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看着自己的作品被这么多人喜欢,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李修凤走到母亲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妈,您看,大家都爱您的剪纸。”母亲点点头,眼里闪着激动的泪光:“好,好啊!这门手艺,后继有人了……”
母女俩的剪纸,一脉相承又各有千秋。王连美的作品古朴浑厚,线条里藏着岁月的沉淀,每一刀都带着泥土的芬芳,像长白山的老参,越品越有味道;李修凤的作品则更具时代气息,她将现代设计理念巧妙融入传统技法,剪出新潮的卡通形象,刻出精美的装饰图案,让剪纸走入更多年轻人的生活。
长白山的风,吹过参田,吹过窗棂,吹过母女俩紧握剪刀的手。王连美用一生诠释了“一辈子做好一件事”的坚守,她的剪纸里,有苦难中的坚韧,有对参乡的热爱;李修凤则致力于非遗的活态传承,带着这门古老的艺术走进更广阔的世界。这剪纸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母女情,有深植于心的乡土恋,有代代相传的文化魂,它像一束光,照亮了过去的艰苦岁月,也照亮了未来的传承之路。在参乡的晨光里,红纸翻飞,剪刀轻舞,这门古老的艺术,正在母女俩的指尖,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