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那天,喜鹊在我家窗外随意站了站,奶奶就从白面里拔出手,指着她的棉袄兜对我说,你给他拿吧。奶奶嘴里的他是我爷爷,他俩为二十块钱争执一早上了。
奶奶一个劲儿问爷爷,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数了数,她问了五遍。爷爷在第五遍时终于出了个动静:不用你管。奶奶的脸色瞬息万变,嘴上愈发坚定:我不管,我也不给!
我觉得爷爷该跟那只喜鹊道个谢,它一言不发就让奶奶改了主意。可爷爷却说,穿戴上,跟爷爷出去。我像哑巴一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奶奶。心想,跟爷爷走了,奶奶的心就没了,她说我是她心尖儿。留下陪奶奶,爷爷的眼睛就没了,他说我是他眼珠子。五岁的我还在左右为难,只听奶奶对我说,去吧,你喜欢啥就买啥。
腊月雪在地上铺盖着,下水井口结满厚厚的白霜。糖葫芦在草插上按大小个儿排着纵队,迎风却不招展。米黄色的灶糖躺在纸壳箱里,直溜溜地排列成行。人行道两边都是卖对联福字和红灯笼的小贩,卖鞭炮的夹在中间。小贩们呼着白雾,此起彼伏地吆喝。耍猴人不停敲打手里的铜锣,小猴子的脖颈上系了根红布条,喜气洋洋的。爷爷背着我,像北风穿过冬天的玉米地,大步流星穿过热闹的腊月集。
进了人民副食,里面买年货的人像捞在网里的河虾,密密麻麻。爷爷让我骑上他肩膀,怕把我挤丢了。好不容易挤到卖烟酒点心的柜台,还没找到队尾,只听里面传来高亢的一声——杨大爷,早排到你了,咋又给挤后面去啦?是我家邻居,二单元汪婶儿。她朝爷爷使着眼色,排队的人看着我们爷孙俩人骑人的姿势,就把最前面的位置给了爷爷和我。
爷爷道了谢,买了两瓶西凤酒、两盒北京糕点,又叮嘱汪婶儿,别告诉你杨大娘。汪婶儿错愕了一秒,顾客们就抓宝一样抓住她的手,央求着把不剩几瓶的二锅头卖自己两瓶。
出了人民副食,爷爷又背着我往莲花泡走。到了十一中门口,爷爷把我放下,看着我说,孙女,有件事,要拜托你。我愣眉愣眼的。爷爷往前指了指,说,那栋楼中间单元一楼,是你姥爷家,你记得不?
我彻底愣住了。那确实是我姥爷家。我妈每次把我骗来,走到门口我就跺脚哭,我妈好说歹说,我就是不进去。她犟不过我,只好自己进去,再匆忙跑出来,抱我回家。
我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小声嘟哝:我不去。
爷爷说,要去的。我说,不去。
爷爷说,去年,爷爷刚下放回来那天,去造纸厂浴池洗了个澡,那叫洗风尘,还记得吗?我说,嗯。爷爷又说,没想到碰上你姥爷,他给我搓了澡,又把我的脏衣服全给洗了,累的他呀!
我像听的是广播里的封神演义,耳朵凝固了。我从不去姥爷家,是因为从我的耳朵会搜集人间声音开始,就听到了一些陈年往事。说者无意,我的耳朵却记住了。那些往事里,下放的爷爷因为生病,刚被恩准回家就医,我姥姥和大舅就去派出所举报了他。爷爷那次差点病死。
爷爷握住我的手,像大蒲扇收拢起来,包裹着我的小拳头。我听见他说,水流走了,河永远在,你和你姥爷姥姥,有割不断的血脉。
我默不作声。
“我和你姥爷同岁,都是古稀老翁,他却给我洗衣服。这个情意,只有你能替爷爷还上。”
眼泪是腊月和正月不该有的东西,奶奶的教导这会儿失灵了。爷爷的神情透着比雪还深的为难,把我的心割出了口子。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奶奶要钱干什么了,我还知道这件事他为什么不能亲自去做。奶奶从不跟姥姥家来往,我那陌生的姥姥,如果开门看到手提白酒和点心的我爷爷,会不会还跟当年一样不近人情?
“爷爷,你在这儿待着,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我左手提着两瓶白酒,右手拎着两盒点心,趔趔趄趄地往姥爷家走。爷爷在我身后叮嘱着,孙女,你慢点儿!我大声答应,没敢回头。
我知道腊月的风里,正飘荡着年关将近的喜气。爷爷一定不想让我看到他脸上挂着那两行眼泪,就像那一刻的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