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尼龙网袋,满满一袋子国光苹果,重三十斤四两。我从两公里半以外的经开七区早市买下它,倒了六次手,坐在路边石上休息两次,总算拎回了家。腊月贮苹果,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生活习惯。许多年来,每每如此。好像只有买回一袋子苹果,腊月才有了灵魂。
的确如此。苹果,对于腊月的我和我的腊月来说,是有着不一样的意义的。我贮苹果,是因为祖母喜欢吃。我贮苹果的习惯,自然也是受了祖母的影响。
祖母喜欢吃苹果,但她平时是不吃的,只在入了腊月,确切地说是等我放寒假回家以后,才如此奢侈地从流动到村里的集市上买回两袋子苹果。她吃苹果与旁人不同,需要一把宽头铁匙辅助。其实直到祖母过世,她的牙齿都非常健全,完全没有必要借用辅助工具。之所以使用一把铁匙,是因为她吃苹果的方式需要。
拣一颗有黑色烂斑的苹果,铁匙抵近烂斑的边缘,匙沿稍稍向内倾斜,用力按压并顺时针旋转一周,伴着沙沙的切割声,“毒瘤”被完整切除,留下一个规则的圆形切口,内里果肉清白。之后,祖母便将铁匙从圆形切口处小心探进苹果的内部,由内而外,薄薄地刮下一层果泥。
除了用铁匙辅助,祖母选择吃苹果的时间也有别于常人。我很少能见到她在白天里刮苹果泥吃。每次都是半夜醒来,隔着我与她卧室之间蓝漆斑驳的十字木窗,先是听见她透过满是岁月犁痕的指缝传出的一两声轻咳,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便响起铁匙切割苹果肉的沙沙声音。那种金属质感的掘进声,穿过长期缺少机油的老式座钟生锈的发条和回荡的摆锤,穿透黑夜的黑,清脆而沉闷。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会有这样一种错觉,我和祖母吃的不是同一种苹果。事实上,我们吃的苹果确实有别。祖母每日都会给我洗好两颗或者三颗苹果,这些苹果是没有黑色烂斑的。一颗苹果,我只需要最多两分钟时间即可吃尽。而祖母的苹果像极了一眼富矿,每次掏掘都有收获,却似乎总也掏不空。一日,复又一日。我留意过她的那颗被无数次掏掘过的苹果,她花了整整十三日时间才将它彻底掏空。
我曾猜想,可能是我吃苹果的方式不科学。于是也效仿祖母,用一把铁匙由内而外刮食。不过很遗憾,我只效仿到了皮毛,却学不来其中的奥义。每次都只是刮了没几下,果皮便破了洞。而吃尽一颗苹果的时间虽然有所延长,却也超不过十分钟。
转念又想,其实不科学的是祖母。一颗被开了洞的苹果,只需一个小时或者更短时间,裸露的果肉就会因为氧化而发生褐变。更要紧的是,这些果肉的表皮会迅速滋生细菌。时间越长,细菌越多。我向祖母讲明道理,劝她把已经刮食了数日的苹果扔掉。她拿起铁匙,将褐变的果肉小心刮掉,动作极轻,生怕牵连一丁点无辜似的。刮毕,她把苹果放回窗台上,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将其盖住,转头冲我笑,笑得比那些清白果肉更干净。
我曾有幸在某个白天见到她吃苹果。一送一收,一层果肉薄如蝉翼。我想,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做到祖母那般,竟然能用一把并不锋利的铁匙,将一颗苹果吃得如此精致。那苹果被掏得彻底,不剩一丝果肉,果皮却几乎完好无损。它在外观上仍然保持着一颗苹果的倔强,除非掂在手上,轻如一支鹅毛。
她俨然就是一位雕刻大师,精雕细刻生活的每一处细节。
某天,祖母拣出一颗烂斑生在正上方的苹果。同样的,一日复又一日。她用了十五日时间完成了她的作品。趁她未留意,我从柴烬中将它捡起,裁一截白蜡烛放入其中,仔细打磨一颗生了锈的细铁钉,自下而上以钉子穿透果皮,将蜡烛固定。傍晚,我从灶下取出一根尚在燃烧的树枝,将蜡烛点燃。
那是我迄今为止或者此生拥有过的最好的一盏灯笼。我高高地将它挑起,在村西那条无名河的冰面上奔跑,在积雪盈尺的旷野里撒欢。风在低处切割着冰雪以及万物,沙沙声里,悠悠淡淡的,飘着微甜的果香。
那一夜是除夕,万家灯火通明。我在万家灯火里,望见烛影横斜映在果皮上。或者,我还看见一片无边的果树林,红彤彤结满苹果。
算而今,已有十数年时间。每次贮苹果,仍然会眺见那片果树林。那树林深处,那盏横斜着烛影的果皮灯依旧亮着。
就叫它长平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