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吉林省农耕文化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们来到了辉南县辉发城镇的农民周成家中。周成是该村农耕图书馆的创始人，他在村里办了一个山野菜图书馆。这个山野菜图书馆是在省蔬菜花卉科学研究院孙策院长和村落文化专家王立夫的帮助策划下，又经过院落、室内等区域的升级改造最终形成的。这也是我省第一家农耕山野菜图书馆。

经过和周成的接触，我觉得他有以下几个特征：

周成是一个非常有学习心的新型农民，喜欢读书和收藏书。他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搜集了大量的古籍和文献，主要是民间的知识读物。另外，这个图书馆有两本“镇馆之宝”，一本是1952年10月由志愿军后勤部卫生班所编著的《野菜与营养》读本，已有70年历史了；另一本是日本植物学者阿部要治编写的《满洲汉药性状的应用》（日文1928年版）的原始记录文本。

我们决定以农耕文化当中山野菜文献的搜集为主题对他进行全面采访。我们采访队的成员有来自吉林省农科院和吉林大学的专家，还有辉南当地的一些专家学者等。在开座谈会的时候，我们主要是倾听他对山野菜这类图书的搜集感受、过程以及文化认识。

其实，在东北农耕文化遗产的田野调查中，从野菜去认识农耕，以往还没有先例。当我们打算请周成谈一谈野菜和生活的关系时，他憨厚地笑了，“这有什么好谈的……”

接着，他突然说出一句话：“从前在我们地区当中，给牲口拌料的时候，主要是拌苞米面和苞米秆粉碎之后混在一起的饲料喂马。可是马却在吃的时候，用嘴把苞米面撒出来，只吃苞米秆草料，也就是接苞米的那个草秆，把黄糊糊的苞米面子都剩下在马槽子里……”

大伙被说乐了。我却觉得眼前一亮，它不是可有可无，它是点睛之笔啊。我急忙说：“大家都坐下……”我兴奋地告诉大家，一个采访的珍贵原点出现了！“什么原点？”大家惊奇地望着我。我说：“就是老黑哥（周成的外号）说的‘吃草时马用嘴把苞米面子撒出去……’”开始，大家以各种表情注视着我，有的不解、有的吃惊、有的疑惑、有的迷茫。我马上阐释这句话的作用和意义，大家又重新坐了下来，跟着我的分析，兴奋地走进了采访记忆的另外一个重要因素之中。

为什么许多人一开始并没有注意他说的话？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在追踪农村文化口述史（包括各种口述史）当中，没有做好“文化发现”的思想准备。文化发现，指田野调查者要时刻高度关注讲述人的情绪、语言、动作、表情，甚至声音的大小、变化、眼神等等。在这个时候，讲述人时常会闪露出来许多重要的文化要素，即是讲述者文化要素的“丰富期”。

文化要素的丰富期，往往是在文化发生地产生。因为这时，不管听者如何，讲述者自己已完全沉浸在他的思维中，他的每一个表达，都是有来历的，这就是文化的在场感。人在文化的在场中，每一项表达都极具价值和意义。越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我们定要追查为什么，哪怕传承人自己也没有完全认知。

“马能用嘴把苞米面撒出来，不吃苞米面却吃苞米秆？”

根据我这些年的田野调查和对传承人的追踪，我觉得，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挖掘、记录与传承人对话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文化环节。

我立刻以专题的形式开始了和周成的对话。这样一个问题给我的第一个启示是，为什么马不吃苞米面，却喜欢吃苞米秆？在对话访谈的时候，由于我和他详细地阐述这个问题，于是就涉及了东北山区农作物苞米在历史上的来历。他从吉林省考古文化，从明代海西女真《辉发城的考古》中找到了文字文献。

苞米最早来自农耕比较发达的辽西地区。据《辽东志》（辽海丛书）载，当年长白山建州女真从辽东海西女真那里引进了苞米等农作物到长白山的建州女真，在《辽东志》中也记载了大量出土的农作物，包括到了明代，这种农作物有“九种”是保留在《辽东志》当中的，其中有粟、黍、稗、大豆、高粱、燕麦、大麦、荞麦、豇豆等。说明这些农作物在早期就已经来到了长白山区的松花江、辉发江流域的女真古族中。

粮食作物在辉发河流域的长白山女真、辉发女真的生活中被普遍应用了，为什么马却不吃苞米面而愿意吃苞米秆？据老黑哥（周成）讲，这种苞米面是人认为它有营养，可是马却认为不如苞米秆有营养，所以马用嘴把苞米面撒出来，却吃了秆儿、秆儿料，其实就是一种野生的菜草。

辉发女真古生活中曾记载的菜草在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就这样被凸显出来。经过太阳光的充分照射，江河、山川、大地的丰润与孕育，菜草已是长白山野生植物的天地精华，它对动物来说是有价值和存在意义的。在我的一再追问下，老黑哥还讲述了在生活中，当地的牛、马、羊、猪、狗，还有包括野生动物的熊、鹿、狍子、兔子等，都普遍有这种习惯。也就是说，菜草作为农耕文化的代表，它属于一种自然的、含有充足水分的新鲜饲料，而苞米面虽为粮食，但是它经过丰收后的加工、贮存，早已变成了陈粮，只有秆稞儿是新鲜的，是大自然带给生命的地道饲料，所以动物喜欢吃新鲜的饲料。

周成还讲到《明英宗实录》也记载了海西等处女真人的生活习俗。女真人愿以马易牛，也就说在那个时期，牛、马是当地人非常熟悉的一种动物，它和人们在农耕生活中的关系非常靠近，生活习惯也易被人观察。另外，在马的食物结构中，俄罗斯学者也认为考古挖掘出的大量数据表明了女真生活习俗和习惯的真实性与鲜活性。

海西女真的生活习俗，恰恰表明了包括菜草在内的大量野生植物和家种粮食、粮草、蔬菜的干壳往往比主粮本身更加重要。其实动物也在筛选着自然和人的生存选择，包括主人所给予它的食料当中的养分。这就把长白山区久远的野菜价值体现出来了，而由周成的一句话，让我们更加深入地走进了生活，走进了田野，走进了文化，走进了遗产。

田野调查主要是走进人的记忆，而人的记忆往往是跳动的、活跃的、丰富和变化无穷的，这就要求田野调查要高度集中精力，细心倾听对方的述说，努力捕捉对方在文化发生地的任何细小表述。不要轻易放弃、丢掉、忽略任何要素，有时还需要多次反复追寻，因为它可能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