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间,在故乡的原野上,看见一匹白马正甩着尾巴吃草,感到格外亲切,又有些陌生。那些与马相处的前尘往事倏然浮现在脑海里。
我6岁那年,一匹枣红马走进了我家的院子,从此成为我家的一员。
父亲对待这匹马十分上心。靠东厢仓房南,父亲为枣红马接了个单间儿,进门没几天,枣红马就住上了新房。一家人没事就到马厩门前看马。这是一匹标准的枣红马,黑鬃黑尾,一身枣红色短毛,身材中等,不算高大。小弟伸出小手胆胆怵怵地想摸摸枣红马,枣红马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小弟,似乎告诉他:“不用怕,摸摸吧。”小弟如愿以偿,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奶奶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枣红马,说:“这马得加料,要不来年春天干不动活儿啊。”这是自然,宁可人不吃饱,也要让马吃好。
春节过后,棉衣棉鞋还没脱,春耕生产就热火朝天地准备起来,枣红马上阵了。父亲套上马车,一车一车往田里送粪。枣红马奋蹄拉车,身上热气腾腾。父亲举起磨得亮晶晶的沉重的大镐,将冻着冰碴的粪堆刨散,一锨一锨装进车厢,装满车,父亲一抬屁股,坐到车前左侧的驾车位上,然后,高高举起红缨鞭,用力在空中一甩,竹条凝成的鞭杆顺势一弯,皮鞭哨儿在空中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带着回音儿,父亲吆喝一声:“驾!”枣红马就四蹄蹬开,迈步向前。枣红马先稳稳走了几步,然后就小跑着颠了起来,不紧不慢的小碎步,沉稳而有力。马屁股圆滚滚的,有节奏地在父亲眼前一扭一摆。看着马屁股滚出来的粪球,父亲丝毫不嫌,目光里还露出一丝轻松感。
那时候,人和马都有力气,家里的农活儿从来没耽误过,枣红马成了父亲最忠诚的伙伴。春耕时节,父亲每晚都要起来给枣红马加一遍草料,“马无夜草不肥”,有了夜草,枣红马膘肥体壮,干起活来虎虎生威。
春耕、夏耘、秋收、冬天送公粮,哪一样不是枣红马唱主角?枣红马的工具很多,第一样便是双轮木质推车,每次套车时,父亲指挥枣红马退到车辕里,声音极尽柔和。枣红马能听懂父亲的每一个口令,父亲的鞭子也不过是口令而已,很少落在马身上。曲辕犁是枣红马的第二样工具,石头碾子是第三样。枣红马春天拉车送粪,春夏间拉犁耕地,秋天拉车收获、拉石碾脱粒,冬天还要拉车送粮。枣红马一年四季有干不完的活儿,父亲也是。
算起来也有休息的时候,夏季挂锄封犁,是人和马休息的一段时日。父亲没事就牵着他的马去田间地头找稗草丰茂的地方,马儿吃草,人蹲在地上抽烟,旱烟呛人的辣味能把叮咬马儿的蚊虫熏跑。肥美的水稗草是马儿最爱的美食,枣红马低着头贪婪地嚼着,绿汁水都从嘴角淌出来了。枣红马吃得意了,突突地打两个响鼻儿,长长的马尾甩来甩去。父亲放马回来,总不忘割一丝袋子青草,我们姐弟四人也争着为马割草,看着枣红马吃着自己亲手为它准备的夜宵,心里美滋滋的。
岁月静静流淌,无声无息却无所不能。强壮的父亲、强壮的枣红马在时光里慢慢变得不再强壮,枣红马的脚步不再轻松,父亲的马鞭也甩得不再响亮。
在枣红马奔走的四蹄里,我们姐弟四人渐渐长大了。忙着读书求学,大学毕业后又忙着工作、结婚、带娃,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趟娘家。现在,竟记不得枣红马最后去了哪里。连同枣红马一起消失的还有木推车、曲辕犁、石碾子。春天的田野里,看不到牛拉马耕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突突突”吼着的各种机器。秋天也看不见马了,大型收割机和农用拖拉机是农民的新型农具。
记得上次回娘家,父亲的新家什着实令我惊讶了。吃过早饭,与父亲闲聊。父亲喝了点酒,心情大好,对我说:“看,我在屋里就能放水浇园子。”家里的菜园很大,水井在菜园中央,井底下了水泵,拉上电闸就可以放水。以前一定要走到水井跟前推上电闸,现在,父亲就站在屋里,对着园子里的电闸一按遥控器,水管里就流出水来。父亲得意地告诉我,牛圈里安了摄像头,在屋里就可以看到老牛吃草,关键是冬天不用大半夜哆哆嗦嗦起来看牛下犊儿了,躺在热炕头就能看着。我赞叹父亲比我时尚,他乐呵呵地说:“这屯子养牛的牛圈里都安了摄像头。”是呀,农村安上了有线网,不仅能看有线电视,还带来如此多便利,父亲怎能不高兴?“赶上好时候喽,当了一辈子农民,晚年也体验一把新农民的幸福。”
年过古稀的父亲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抽烟,烟雾笼罩着父亲。烟雾散开的瞬间,我看见父亲沉思的脸。父亲一定是想他的枣红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