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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版:文苑茶坊

“打春” 阳气转

周云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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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二十四节气之首。而在渔乡大安这儿,乡亲们都叫它“打春”——“打春”阳气转啊!真好,一个万物生发、温暖人心的时节!

何为立春?明人王象晋在他的《二如亭群芳谱》中所言极是:“立,始建也。春气始而建立也。”一句话明了,即是春天的开始,代表着温度,寓意着生长,是庄稼院人的期盼。这天之后,无论你身居何处,体感怎样,冥冥之中春已氤氲于大地之上,悄然洋溢你的周围……

与“打春”相识,得益于乡亲们世代传唱的《二十四节气歌》。如何学得?还真是儿时从身为车老板的大舅的哼唱中学来。那年,春节还没过呢,他正和几位长辈在生产队修理犁、耲、绳、套,他们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唠着闲嗑儿。不知是谁问了句:“今年是几儿‘打春’?”半晌没谁回答,于是大舅来了一句“春打六九头”后,便哼起了“‘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一串唱词儿来。那时,我还没什么“节气”概念,只觉得大舅哼唱得动听又上口,于是不经意便把它记在心里。从那天起,“打春”二字便生根我心。

“打春”到,即意味着春天的开始。那时,关东大地还冰清雪白的呢,一个“打”字,使春天在人们心里跃动起来,于是乎便感觉一个温暖、湿润、生长着的时节朝你翩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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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打春”,虽称谓不同,可都是春的标识。如何表达?我心曾一度纠结。说起来,还得从上小学那年冬天说起。

童年时,一进入腊月门儿,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去供销社或城里办年的习俗——油、盐、酱、醋、糖要买,香皂、肥皂、雪花膏、红头绳、粉绫子要买,年画、蜡烛、鞭炮、写春联的大红纸也要买……那时,年货都不很充裕,每家都得跑上几趟供销社才能办置齐全。而办年货时,谁家都要买个“月份牌”,即那个挂在家家门旁的日历本——一幅印有吉祥喜庆的小年画,下面一本六十四开的厚厚的日历,上面印着公历、农历和节气等内容。那年,三姐和老姐办年回来,当她俩把盛满年货的筐子往屋地中间一撂,随手拿起那本新日历时,却被炕上做针线的妈妈瞧见了:“淑兰,看看是几儿‘打春’?”妈妈这么一问,我便凑到姐姐跟前,争看月份牌上的“打春”模样。可三姐翻到了那页,却当着“今日立春”的面儿来回答妈妈“打春”的日期,这下让我警觉起来——“不对呀”!明明是“今日立春”,三姐为何当作“打春“的日子来回答?于是,我心下生疑。

回头问妈妈,她只是以“打春”就是“立春”,“立春”就是“打春”的话回了我。而屋里的大哥和姐姐们对我这出其不意的一问,也都一时语塞,原本充满说笑的暖屋,却因我的牛心而顿时尴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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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之时,父亲背着诊包走进了屋里,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妈妈撂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大姐和二姐忙下地放炕桌、收拾碗筷。那时,冬天农家都吃两顿饭,两点半钟左右便开饭了。那时的晚饭,多以喝粥为主——大碴粥、高粱米粥、玉米面糊涂粥……家家如此,我家也不例外。那天的晚饭照例是大碴粥滚芸豆,桌面儿上一碟大酱,两团打过水焯的萝卜干和一团儿冻白菜团儿外,再就是一盘儿酱缸淹的萝卜咸菜。父母端起粥碗后,我们才操起碗筷,一家人各自埋下头来喝起粥来。趁大姐给父亲盛粥的当儿,我抬头来便向父亲讨教起“立春”和“打春”的事儿。父亲一听我的问话,稍愣神儿,觑我一眼便笑吟吟地说:“都是一回事儿。”但是,怎个就是一回事儿呢?

父亲对我的疑问,可能觉得有些道理,晚饭后便下炕洗手,从书柜里取出了一本193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正续合订本)来,分别查了“立春”和“打春”的条目。他没直接读那晦涩的解释,思忖了一会儿后,便给我们科普起来。其过程始终是他与我的问答式互动,从一年有四季,一季三个月,一月有两个节气,而每个节气又有三候等常识开始普及。那天起,我对二十四节气中各节气名称有了了解外,还知道了每个节气都对应着相应的气候,而那变化着的气候,又无不关乎着每个节气所对应的农事。父亲说:“别看‘打春’时我们这儿还天寒地冻的,可在黄河以南地方,已是风和日暖,鸟语花香,草木返青,农家已有开始次序地忙各种农活了。”最后,父亲还是把《辞源》里“打春”的条目读给我们:“……府县官表示劝耕,于立春前一日,迎春牛置署前,次日以红绿彩鞭打牛身,谓之‘打春’……”而对这春是怎个打法?那解释没详说,父亲也没经历过。读完了解释,父亲又想了想,然后说:“看来这‘立春’‘打春’还是有些区别的哈?感觉这‘打春’是迎接‘立春’的一种仪式。”

怎样的仪式呢?这事儿一直悬在我心。

4

一个偶然机会,与本名曰《东京梦华录》的书相遇并结缘。放在枕边,睡前梦后便信手翻阅,在(卷六)中,忽地读到了关于“立春”的记载:“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进春牛入禁中鞭春。开封、祥符两县,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绝早,府僚打春,如方州仪。”

这段文字所记,即是北宋时东京汴梁的皇宫及开封、祥符两县府迎“立春”的事儿。先说“立春”前一天,开封府献春牛于皇宫中,供皇帝和文武百官于立春日以彩鞭来打春牛。之后,又讲了开封、祥符两县府也于这天,把春牛放到两府衙前。“立春”日一大早,这两府衙中的僚属身着官服开始“打春”,整个活动旨在迎接春天,发布农时,劝农事耕。后来,这种迎春的形式不断沿袭,竟成为州郡长官每年于这天鞭打春牛的俗成。这段引文,也让我初步厘清了“打春”扎根百姓心中的因由,原来这“鞭春”与“打春”都各自定义着不同的使用范围。如此,我们是否可以理解皇宫谓“鞭春”,府县以下即谓“打春”,看来它确应属百姓所专有。

《东京梦华录》这段文字,虽有“鞭春”或“打春”之说,却没记载那“鞭”“打”之法。后来,于近代人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时令类”里,寻得了“立春日打春”的记载:“立春日,省城府城由知府主政。土牛纸牛各一,土牛之制,以板凳一条,涂以烂泥,裹以芦苇而已;纸牛,则以钦天监所颁,以五色纸扎成。空隙中实以五谷,即冀(笔者注:“冀”应是“翼”之误)日各官所鞭打者也。立春既届,各官又朝服将事,重行祭礼。礼毕,各置丝鞭打牛,五谷纷堕于地,则谓丰登有兆,相率称贺而散。”从这段记载中不难看出,古时人们对“立春”的到来,须是以“打春”的形式来迎接的。

由此,感觉父亲对“立春”与“打春”关系的理解,确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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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的节日说,还是《月令七十二》那本小册子解得彻:“立春,正月节”。它作为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如何被人们淡化了?想来还是因春节的盛大。如今,人们虽不再以“打春”的仪式来迎接春的到来了,可以它名义流传下来的“啃春”或“吃春饼”等习俗,至今还在街坊民居家延续着……

小时候,“打春”对农家孩子来说,也都是个盼头。在我家不单是“啃春”,还须或早或晚地吃顿“春饼”。“打春”前一天,妈妈便指派大姐,先到菜窖里取回两个或红或白的大萝卜,洗去泥土,以待明天“啃春”时刻的到来。那天,妈妈俨然钦天监一般,坐在炕上按日历上报的时刻来掌管着“啃春”的时间。待妈妈一宣布时间到,大姐便跳下地,用菜刀把那萝卜锛成大小不一、不甚规则的萝卜块儿,最后放到一个用秫秸扎成的形似元宝名曰“撇拉盖”的盛物里。没有任何的铺排——炕中央一放,家人便是你一块我一块地把它放进嘴里大吃大嚼起来……如此,一家人以吃萝卜的形式来应“啃春”的景。那时我还小,当一块白晶晶、脆生生、水灵灵的萝卜块放进嘴里,全然不觉它的生辣气息,只觉得它清冽甘爽,甜丝丝的瞬间充盈口腔,顿觉一股春的气息在胸膛飘荡……这时,若停下你的嘴巴,静听一家人的咀嚼声,清脆而有节律,忽而急忽而缓,于咀嚼和吞咽间,由唇齿至胸膛无处不鼓荡起春风、淋起春雨、涌动着春水……

父亲平时很少吃生冷食物,可“啃春”这事儿,他从来都积极参与。有时他在班儿上,或是出外巡诊,妈妈也要用小碗捡出几块儿,待他回来时再吃,这个过谁也不能落下。他常于咀嚼间讲:“‘打春’了,人体的阳气也生发了,多吃些像萝卜这样辛甘发散性的食物,正好适应春季里人体的需要。”就因这,“啃春”在我家一直延续着……

打春时吃春饼,是件让妈妈费心思的事儿。

吃顿春饼,本不是什么难事儿。可要赶在“打春”那天吃顿春饼,特别是农家,须是在前十来天就得准备的。我家吃春饼,习惯的吃法是以一张新烙出来的春饼,敷少许鸡蛋酱,再铺以一筷头豆芽炒蒜苗,抑或炒土豆丝一样的“伴侣”,在春饼上搅拌均匀后,再卷起来捧着吃。而这豆芽呢,须得妈妈亲自动手生。蒜苗呢,也要再前十多天准备的。妈妈预约着“打春”的时日,吩咐做事仔细的二姐,从蒜头上掰下些较大的蒜瓣,用细席篾把它们串成一条很长的串,最后再一层一层地盘到一个大茶盘子里,加好清水,晚上放到屋子里的炕头或火墙上面,白天再放到洒满阳光的窗台上,一天天地倒腾着,一天天地盼望着“打春”日的到来。妈妈拿捏得好,赶在“打春”那天,豆芽、蒜苗都长得正好,水灵又新鲜,还有一缕缕幽幽的清香……一切都齐备了,妈妈便早早地操持起和面、饧面,摘豆芽、洗蒜苗等活计来。真的,要整整忙活半个上午的时光,一家人才能和和美美地吃上一顿春饼。一口吃下,那温和的面香,豆芽炒蒜苗的清香与穿透力极强的炸鸡蛋酱的香味混合一起,顿时让你满口温存顺滑,春天的气息仿佛从唇齿间生发出来……

2021年打春,我和老伴正在北京的女儿家。老伴儿照例做了一顿春饼。捧吃完毕,女儿开玩笑地说:“‘打春’日,咱家又‘啃春’,又吃春饼的,可不可以申报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啥的啊?”我会心一笑,随即翻开手机百度,一查,这传统的“二十四节气”连同这些习俗,早已于2016年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了。查阅完毕,我不无狡黠地对女儿说,看来它已不单单是咱家的、咱老家的,更是全世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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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打春”日是在春节后。虽已在年后,可它让我和老伴儿依旧充满期待,不敢有丝毫的慢待,更何况阳台上那盘萝卜花开得正盛……

乡下晚辈知道我的在意,上门送来了“啃春”的萝卜。虽是萝卜,可已不再是那在菜窖里静等待了一冬天的灯笼红、大青头和“心里美”(槟榔萝卜)一类的萝卜了,迎进门来竟是一箱水灵灵、翠生生、圆鼓鼓、拇指肚般大小的红萝卜,头上还长着翠生生绿缨子呢。之外,还有一捆捆巴掌大的小白菜叶、小香菜、小臭菜、小水葱……捧出它的刹那,真个满屋的春光灿烂……

哈哈!多少年了,一直以“打春”“啃春”等形式来祈盼与迎候春天的人们,如今一不留神儿竟让它跑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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