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7日上午,正翻读一本旧书,版画家曹文汉先生的儿媳与我联系,说曹老在医院抢救,她在家陪婆婆,婆婆让她将曹老的情况告诉我。
我不敢相信,因为上个月才与曹老通过电话,他的状态还不错。担心的同时,不无感动,毕竟,曹老的家人知道我和曹老的关系,所以第一时间告知。我和曹老的儿子曹江联系,他说父亲前天入院,一直在ICU,昨夜已下病危通知书,他不想让父亲遭罪,多半就是今天的事。
晚间,曹老的家人告诉我曹老走了,他们委托我给曹老写个讣告。写的过程中,很多往事都浮现出来。
几年前,我给曹老写过一些文章,有评论、展序等,每当文章发表出来,送刊时,曹老都执意要请我在他家附近吃个饭,东北菜、湖南的剁椒鱼头、广东的竹升面、江苏的汤包,每个地儿都很有特色。他说他不怎么出来吃饭,就是味觉退化了,偶尔出来吃点“重口味”的东西。现在想来,曹老向来对朋友热情,更多的时候,他其实也是想给我们这些年轻人改善改善伙食。
有位朋友在朋友圈里悼念曹老。她回忆起有一年夏天,曹老在桂林路请我们吃鸡排饭、喝老式汽水的场景,曹老忙前忙后、笑容满面的样子,甚至让我们忘记了他是位耄耋老人。每次我要买单,曹老都坚决不让,“你要是买单,以后就别来了”。只有一回,和朋友一起去看他,临近中午,考虑到他不方便走远,又想吃点辣的,我就把他们带进楼下的一家麻辣香锅,悄悄付完钱,曹老要给我钱,我赶紧把话题岔到菜品的香辣和美术作品上,曹老笑着说这味道还真不错,接着就聊美术作品了。
曾在书嗜书店给曹老策划过两次小型展览,一次是曹文汉肖像藏书票展,一次是曹文汉关东风情木刻系列展。第一次展览,曹老还到现场与大家互动,很多人排队请他在木刻明信片上签名。朋友赵峰给活动拍了一组很有质感的黑白照片,深受曹老喜欢。有一次,我们在一家店吃饭,曹老问我这家店的女老板小雨像不像左小青,我一看,确实有些神似。曹老那天就和小雨说,可惜他现在动不了画笔了,搁过去,一定会给她画幅画。后来,我和曹老、赵峰小聚,曹老提出请赵峰帮小雨拍一组照片,就以店面为背景,拍完直接给小雨。没过多久,赵峰就完成了任务,小雨很感激,曹老也很开心。这让我想起曹老曾创作过一组题为“长春女孩”的系列版画,艺术家,尤其是擅长肖像的艺术家,对人物的造型与样貌是十分关注,也是十分敏锐的。倘若时光穿越到20世纪80年代,小雨恰巧也认识曹老,大概她也会成为版画“长春女孩”中的一员。
曹老给其恩师古元先生撰写过《古元传》,但却一直没有给恩师刻过肖像。古元先生的长女古安村在《曹文汉作品集——古元美术馆馆藏作品》的序言《我不敢》中给出了答案,“在与曹文汉先生谈到作品时我问他:‘你创作了许多幅优秀的肖像作品,为什么没有为你的老师创作一幅肖像呢?’他思考片刻后轻轻地回答了三个字:‘我不敢。’言毕他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近些年,曹老将他的一批木刻作品及重要文献相继捐给了吉林市博物馆、珠海古元美术馆,两馆多次为其举办巡展。其中,他捐给古元美术馆70多件素描、150余件人物黑白肖像木刻精品和77件珍贵文献资料,古元美术馆策划出版了《曹文汉作品集——古元美术馆馆藏作品》,另一本《曹文汉捐赠文献集》正在北京印刷。
2022年12月18日,我收到了珠海寄来的作品集,给曹老打电话致谢,曹老说这次不能签名了,文献集过段时间珠海方面也会给我寄。说到2022年是他来吉林60周年,这位早把他乡变故乡的老人有些激动,感触良多。电话结尾,曹老叮嘱道,“疫情过后,你来一趟,我的版画《莎士比亚》给你准备好了。”世事无常,曹老没能看到《曹文汉捐赠文献集》。于我而言,再也不能去西康胡同找曹老了,再也接不到那个开头永远是“喂,我老曹”的电话了,再也听不到他用京腔绘声绘色地讲民国文人轶事了。
这些年,无论我从事什么工作,曹老时常叮嘱我不能放下笔,“小说也好,剧本也好,都要坚持写下去。”如今,这位关怀我成长、督促我创作的老者已远去。因为疫情原因,不能送曹老最后一程。我正为此遗憾时,曹老的儿媳发来一条略带哽咽地语音,“我在想,老人家是想他的老师古元了,他和他的老师聊天去了。”是啊,他和他的老师聊天去了,他把诸多优秀作品留给了这个世界。
此刻,我看到书架上那些曹老生前送我的旧书,既有《约翰·克里斯多夫》《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巴黎圣母院》等世界名著,也有《塞尚传》《伦勃朗传》《劳特雷克传》《我的父亲雷诺阿》等名人传记。往后,每当翻读这些书时,就会唤醒那些关于曹老的记忆。
(本文版画作者:曹文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