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在海南万宁下面一个农场租住过半年时间。如今，过去了一年，每每凭窗南望，我仍然为那一片苍翠环绕的幽静世界而深深折服和陶醉。

我到这个名为南林的农场，遇到了不少东北人。一位来自吉林长春的大叔，是我的本家，我称其刘老师，从长春一所高校退休后，于此地购买度假房，领着老伴儿享受着“冬南夏北”的惬意人生。

农场的地貌特征，站在住地高楼顶上平台四顾，有一种“环滁皆山也”的味道，满目都是山，以深蓝瓦蓝淡蓝的层次铺陈远近。椰子树橡胶树香蕉树，也从房子底下呈放射状，向着这些近山远山散去。偶尔可见林间飘出一缕淡蓝炊烟，悠闲飘拂升高，似有远古烽火台狼烟传递信息的意味。往北远眺，最高耸而磅礴的山系，自然就是琼岛中部的五指山；扭头南顾和向东瞻望，就是雾气缭绕的牛岭。

这个牛岭在海南岛可是够牛的，它是一处重要的地理分界岭。据说开车人每次开车走东线高速，从陵水到海口时，常常在陵水境内还是艳阳高照，可在短短几分钟的过牛岭隧道中，钻出牛岭即见天空乌云密布，甚至阴雨绵绵。有一个说法是“牛头下雨牛尾晴”，气候特征十分明显。这是因为从地理上看，矗立海边的这座高高的牛岭仿佛一道“高墙”，让南下的冷空气不易再南下，又让北上的海洋暖风滞缓北上。这位牛兄仿佛是十字路头的人工交警，也更像是一台交响乐的指挥。

据说有人能隔山听见山那边的海涛声，还说其中有海鱼的歌吟。我认为太夸张。起码，夜深人静时我多次屏息细听，均从未听见过。

也许，牛岭山下的牛人听见过？

这个牛人，就是东北人刘先生。

这又要从耳边声音说起了。我租住的这个龙溪谷大都是退休老人，他们很有雅兴，口袋里也不差钱，买了各色乐器如萨克斯电吹管之类， 从日出吹到日落，直至一把星星撒满天空。他们正对着我的窗口吹，那些拄着拐杖颤巍巍的音符，直往我的窗户钻，也钻进了我的耳朵和心里，让我耳烦心乱。人家吹奏又不在你家里，谁也无权干涉，顶多只见一些人家砰砰两声关窗户，以示不满。无奈之下，我只好躲出去，在附近的橡胶林里闲逛。结果，在龙溪边，遇见了正种菜的刘先生。

这条龙溪是从琼岛东南注入南海的太阳河上游，源头自然是牛岭。溪流到我们这一段，从河床的深凹和两岸树枝上的悬挂物，能判断汛期一定流量可观，估计人一恍惚，兴许真能听见所谓的龙吟声。我一般只敢在正午时分手拄竹棍到这溪流边徜徉冥想，傍晚雾霭下沉之际，则在租住楼二十多层的平台上忐忑观望。高耸的椰子树带蜿蜒状排列，勾勒和暗示着树荫下的流水秘密。我在溪边看到过细长的花蛇，还有不少四脚蛇，但没有看到过当地人说的昂首过山风（眼镜王蛇）和大蟒蛇。否则，我手中的竹棍可就难以胜任祈求彼此相安的作用了。

有人在溪边种菜，笃悠悠迎送晨昏。他就是东北人刘先生。

刘先生年近七旬，中等个头，敦实，须眉染霜，头上浓密着灰白微卷的短发，尤其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似乎在一颦一笑之间，就有丁零零的一串清脆牛铃声自牛岭滑落下来。打过招呼认识后，我说到自己不胜烦扰的原因，他笑笑，说，以后不会了。我将信将疑。果然，第二天宁静降临这边绿荫世界。那些喇叭们自然还是噗噗的，但都转向了相背的椰树林。椰树不怕吵。原来他是这里一个“太阳河轻音乐团”的团长兼指挥，还是乐团的首席二胡。来海南之前，当过长春国乐团前身的第一汽车民族乐团的首席二胡。一经他的过问，这龙溪谷自然就会迎来变奏。他手中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指挥了一场无声音乐，润慰众心。

刘先生最得意的还是他的种菜生涯，他说他在种菜中也能欣赏到大自然的音乐。溪水与岸边的絮语，䦆头与土地的交谈，甚至南国太阳将他胳膊晒出古铜色的肌腱，一棱一棱起伏，他也能从中辨认出快乐的旋律线来。种菜牛岭下，悠然闻天籁。

楼盘开发者在林间开发楼盘后的废弃地都是沙砾土，坚硬贫瘠，要种菜必须首先改良土壤，于是，他在购买一些羊粪之余，还通过深掘晾晒，筛捡石块，用周围的枯枝和自然脱落的干椰子壳烧成灰，与晾晒的沙砾土拌合，增加酥松的力。他的菜们的根须终于在这些土壤中舒展开来了，菜叶自然凝望空中绽放勃勃生机。我也猛然醒悟到，原来我以为那悠然炊烟，其实是林间种菜人发出的信号，乃是椰林一己的快乐写意。种菜实惠在其次，首要是锻炼身体，放牧精神。

他的菜园子很艺术，各类花色品质齐全，茄子辣椒南瓜香瓜不说了，更还有生菜、白菜、油麦菜……最传神的是他的四季豆和长豇豆，在他搭建的藤架上恣肆攀爬，犹如五线谱上的长短音符。我猜想，他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种菜，看着这藤架上的豆们藤们，他的指尖大约就痒痒了，就仿佛在两个钢弦上按揉出旋律。一会儿是上滑音，一会儿是下滑音。

古语说：秀才习郎中——一看（书）就会。其实秀才除了习郎中，做任何事情，只要放下身段，能吃苦耐劳，能苦中得乐，那就能干好天下所有事情。

山川自有山川奇景，人间亦有人间奇人。海南的半年旅居，打开了生活以往从来不曾见过的引人入胜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