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先生生前说：“（我走以后）你想我，就去看看天，看看云。”何其通透。父亲去世多年以后，坐飞机时，我还会凝视云端，猜测，父亲会不会住在哪朵云上呢？
母亲去世后，我去了一次山西洪洞大槐树。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眼眶湿润。人过了一定年龄，人前人后，都会尽力控制情绪，故作镇静。但，越克制越悲伤，那些咽下去的泪水也许会子弹一般穿心而过。
大槐树是用钢筋水泥复制的仿真树。一棵槐树，几乎不可能生存600多年。槐树的普遍寿命不过50年，保护得好的话，极少数可以活过300年，500年以上的槐树凤毛麟角。大槐树的第一代古槐不存在了，幸运的是，在它遗根的东侧又同根长出了第二代、第三代槐树。大槐树背后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故土情怀更是刻在中国人的血脉中。它已然成了象征体系。
洪洞大槐树移民又称明初大移民、洪武大移民等，指的是洪武三年（1370）至永乐十五年（1417）的移民。元末，连年战事导致遍地疮痍，加上水旱蝗疫不断，民不聊生，山东、河南、河北一带多是无人之地。唯有晋南富饶充裕，人口密集，而洪洞又是晋南最大、人口最多的县。明初，朝廷先后数次从山西平阳、潞州、泽州、汾州等地，中经洪洞县的大槐树处办理迁移手续，领取“凭照川资”后，向全国广大地区移民。整个移民过程前后迁延近50年，数量达百万人，涉及800多个姓氏，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人口迁徙，影响了数千万人的命运。
从大槐树出发的人们主要迁入华北，其次是江苏、湖北、安徽等地。父亲祖籍四川自贡。母亲祖籍辽宁海城，上几代人中还有满族血统。在大槐树景区“祭祖堂”反复查看资料，似乎与自贡、海城两地直接关系不大。但上百万人移民后，无数人是经历再迁移的，据资料介绍，槐乡后裔如今在全世界各地总计2亿人以上，在中国更是几乎遍布所有省市、上千个县。600年时间，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我们找不到自己从哪里来，到这儿看看，未尝不是一种抚慰。
89岁的母亲卧床数年，最后几月，身体各项机能逐渐丧失，形销骨立，让人心碎。长寿，是一把双刃剑。母亲刚强自强，敬业清高，不退让不转圜，经历许多坎坷和伤痛，也有过辉煌与荣耀。她是上一代知识分子中很少活出自我的女性。我与母亲在个性上相去甚远，在她老人家心中，也许慰藉失望参半吧。
离开大槐树，又到了壶口瀑布。故地重游，18年前来过，还写了文章赞美她。那时，我30多岁，意气风发：“滔滔黄河水从600米河床排山倒海涌来，一路呼啸一路嘶鸣，骤然归束于二三十米宽的‘龙槽’，倾注如壶口。腾腾雾气中，黄河水翻滚着、簇拥着，像发狂的雄狮，像脱缰的野马，像无数个纠缠在一起的巨嘴怪，一浪接一浪砸下去，激起万丈水柱……强大的震撼无法用文字形容，辉煌与壮观的景象无人能敌……如果一定要把黄河比作母亲，壶口瀑布就是正值壮年的女性，博大强健，丰腴爽朗，勇往直前，生生不息。”
我们的文化中，女性一直是大地、江河的隐喻，是坚韧的象征。那日，再观地处晋陕大峡谷、两岸夹山的壶口瀑布，虽然先后两次的感受差别较大，还是像看母亲一样看待她。当年是盛水期，现在是枯水期；当年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细黄水汽笼罩，浑身上下很快洗了个黄土浴；当年没有栏杆，沿着瀑布向上走几百米直至周围无人；现在游人估计多了几十倍，目测水势至少小1/3，太阳直射下闪出明亮洁净的白光，呼啸之声亦文雅许多。
多少失望于她的温顺，可能只是我来的时机不对罢了，却满怀“终不似少年游”的感慨。18年，是近乎一代人的距离，是职场中坚力量到将要退休的距离，也是母亲刚70岁出头、尚可独自生活，到离不开人照顾、失能直至离世的距离……
母亲生前去过不少省市，也来过山西，但未到晋南。家里至今保存着40多年前，母亲在大寨购买的一件褐彩堆塑剔花罐，牡丹图案，沉静饱满典雅，可见母亲的审美品位。母亲一生节俭，这是她留给我们不多的“无用”之物。
之后，转道中牟县“只有河南·戏剧幻城”，看剧。其中一出小剧场话剧《俺要回家》，讲述现代人事业、家庭压力大，无法保证回老家过年。当主人公们克服各种困难，终于能够回家时，分别用方言喊出：“妈，我回来了！”又一次提示我：我已无家可归。
走出剧场，离开人群，转弯，来到夯土墙下。黄土墙高15米，一抹血红夕阳正在落下，余晖从土墙顶部开始渐次消失。土墙先是浸染在红霞之中，散射温柔星芒；然后慢慢变回黄土的本来面目，满眼亲切的黄，中国人最熟悉的颜色；半小时后，夯土墙又显出黑森森沉稳威严之轮廓。那个春日黄昏异常清爽，浮云悠悠，斜阳绚烂，全身暖融融的，无比舒适。高墙下，想起一些或远或近的事，几个已忘怀和正在怀念的人。未来，这堵大墙也许还会在心里生长。毫不相关的事与转瞬即逝的景于此重构，这就是我们不断走访历史、追寻过往的目的吗？答案并不重要，一切际遇都是恩赐。
回来后，整理视频：无人机飞过大槐树，好巧不巧，拍到了老鸹，“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飞过壶口瀑布，云蒸霞蔚中高空的角度更加清晰，愈发震撼，确认自己的确不虚此行；飞过“只有河南”，两个小女孩手拉手从黄土台阶跑下来，跑进百亩麦田，向无人机招手。视频配的音乐是《逝去的歌》：“穿过云和烟，看大地温暖的浮现。你呼吸已改变，停滞于某段流年。离别的你我才明白，挥霍有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