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习惯了吉林凛冬的冰天雪地，以为济南的冬天就算如老舍先生笔下那么舒适，也一定是寒山瘦水，带着残意的美。2023年2月冬深春浅的日子里，我来济南学习，终于领略到一些老舍先生所言的天赐滋味。不过，让我心动的，并不是济南冬日里骨感的风景。

为了增加人们冬游的意趣，到2023年3月底，济南几乎所有景区都免费开放，学习虽紧张，我还是挤出时间，三度探幽趵突泉公园，试图寻找老舍笔下的况味。

一去趵突泉是个周六，本想细细品味，可趵突胜境里人潮汹涌，主景点趵突泉边无立锥之地，很多要“研读”才能算是游过的打卡点根本挤不进去，我连走马观花都算不上，东门进北门出，直接去了大明湖找补遗憾。

二游趵突泉，是一个周二的中午，终于可以不看人头了。我避开人多的主景观路，东门左转去了沧园，这里有著名的白雪楼，是明朝诗人、“后七子”领袖李攀龙的读书处，“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人谓“三百年绝调”的这位一代词宗，虽仕不顺但诗大成，惊才羡艳，几百年后仍氤氳着这里的每一泓水。行走间，突有冷香悠然飘来，两个包裹得严实的孩子大声喊着：迎春花！循香而行，这馥郁的味道来自几株只见黄花不见叶的灌木，我知道这肯定不是迎春或荆条花，因这般香远亦清，细看枝上，挂牌曰蜡梅。蜡？蹭听了一个金牌导游的介绍才知，这梅就叫蜡梅，而非腊月的梅。一是这蜡梅花开起来都低着头，如蜡灯，二是花瓣如涂了蜡莹润剔透。细察之，梅花瓣果然全是向下开的。郑板桥诗云，“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果然如是。求教百度大神后才知：“梅、兰、竹、菊”四君子中的“梅”其实是蔷薇科李属植物，而这蜡梅才是蜡梅科蜡梅属。原来，我一直以为是梅的并不是梅。

丑石瘦树是这一人间至境的重要景观。趵突泉景区最奇绝的石我认为要数“待月峰”，这是一块宋代遗石，石瘦细长，有多个洞穴，似各种月形，夜深月光透过洞穴洒在地上，形异多变。“一年三十六轮月，变幻俱在此石中”。趵突泉公园其实并不大，只是一步一景，房舍与自然景观浑然天成，精微之至，让你眼花缭乱，一时消化不了，分不清东西南北。如此繁复，恰如这块待月峰，换个角度就是一种感觉，无法穷尽于心。

从奔涌的趵突泉稍移几步便是尚志书院，这是历史上济南几大名书院之一。书院之建成要感谢丁宝桢——那位把大太监安德海处死又让慈禧太后无法发作的山东巡抚。丁宝桢将明代一个进士的别墅改建，取《孟子·尽心上》“尚志”意，置舍数十间，为济南添了一处文脉。可敬的是这里不仅设儒学，还兼天文、地舆（域）、算数课，并兼掌刊辑古今经籍之责，对文化传播、教化人才起到了重要作用。“读书岂为虚名误，报国须教俗念空”。

再好的风景，也要人来配，杜甫有诗：“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趵突泉公园关联的名人委实是多：藏了尚书让经典传世的伏生，春秋五霸齐恒公的名臣鲍叔牙，初唐名将秦琼，一代诗宗李清照、辛弃疾，还有心忧百姓的张养浩、文坛领袖李攀龙等。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南丰先生”曾巩，唐宋八大家之一的他不是济南人，但他来做齐州（古济南）知州时，推行新法、惩治恶霸、减轻徭役，还兴修水利、筑堤修坝、疏浚水道、开挖新渠，从根本上解决了城北的水患，大明湖畔的北水门、曾堤都是见证。今天名满天下的趵突泉，名字就是曾公所起，取跳跃奔突之意。在济南，人们记住的不是文人曾巩，而是治世的曾巩。曾巩是过客，却留下了传世的精神。

济南二安，一是李易安，二是辛幼安，世人皆知他们分别为婉约词和豪放词的宗主。深度游览趵突泉公园的李清照故居和大明湖辛稼轩祠后，稍有领悟两位文豪承载的历史与文化。细品易安居士的一生与诗词，我觉得最动人的不是漱玉泉边那个写争渡惊鸥鹭的才女，而是痛失家国流离南渡的三瘦词人。青州兵变，李清照携十五车文物渡淮南下，流离中，所携文物大多散佚，一生收集的文化瑰宝的失去，恐怕最刺痛千古第一才女的心。乱世铸成二安悲剧，也留下了丰厚的诗词文化。

泉边的娥英祠间接记录了舜帝的传说，我以为这是济南文化厚重的历史之源。舜留给后人的孝与德文化，滋润中华几千年，传舜耕于历山（即千佛山），因为他兴礼让风，“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三入趵突泉是个周一，我静下来，不去永远人山人海的趵突泉边，而是在马跑泉和浅井泉畔蹲下来，看裂隙，品泉韵——“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天才上来一个水泡，大，扁一点，慢慢地，有姿态，摇动上来；碎了……比那大泉还更有味。”惊叹老舍观察之细、描写之精，也真正体会到这些配角泉胜于主角泉的魅力。虽无大名士耀眼，但一定是更多湮没无闻的非名士们，叠加了文化的厚度，并使之传承。

这次来济南，虽不见烟柳画桥、丰满圆润、骨肉停匀的风景之美，但知晓了曾与泉城结缘的诸多古今名人故事。人虽逝，文永存，他们，是这园子的风骨。夏天，一定再来趵突泉，消化领悟这里血肉丰满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