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的著作都是我们的药,他们的人格和精神,则是药引。
有两个人,我要说一说,一个是陈寅恪,一个是苏东坡。
先说陈寅恪。
他的那句“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让人印象深刻。
这部陈寅恪诗集是去年买的,在书城的架上,一眼就看上了。装帧非常合体,淡灰色的封皮,硬硬的壳,一如先生的风骨。文字是繁体,竖版。
近来我读诗,有两个载体,其一是《唐诗三百首》。那个书不是著名出版社,纸张太薄,且是横版,简体字,总是觉得与唐诗的久远和华贵不相配。好在诗都好。我近来的读,是往细了读,往深了读。一如木心说的,红楼梦的诗,要含在小说中读,就如水草要在水里看一样,那样才好看。所以我这样读来,这个《唐诗三百首》的味道,就没被书本身装帧和印刷的因素,而影响了感受。
我读的是诗。
另一个读诗的载体,是读陈氏的这部集。这是我在与读《唐诗三百首》那样高大上的,在读那么举世皆知的名家大作相对应的时空里,交替着读的。
《唐诗三百首》的诗,时空要还原到唐朝,要假装身临其境,那样才能有带入感。好是好,毕竟离得太远了,我们离唐朝,一千多年了。
陈氏则不然,陈氏是离我们近的,不但近,且是一个大时代。
读他的诗,看一个文人,如何去感受时代,如何去过渡自己。不只是过渡自己的生命,也过渡自己的思想,也过渡自己的灵魂。
陈氏是苦的。他一直是苦的。诗人多舛!话虽然绝对些,但是总体是的。
其实不是诗人多舛,是诗人总能以悲悯之心去观察世界,去记录世界。而世界本来样子之上的样子,是哲学的,哲学是悲的,是苦的。
诗人恰恰要具备这样的天生使命和自发的责任感。
陈氏的诗,涉猎的题材广,世事人情,都能入诗。这也是诗人总体的题材。1945年的诗,他是以那样的无奈和痛苦去体会时代和社会,诗中多是无奈。
陈寅恪的苦,和他涵着苦味的诗,是我们的药。
再说苏东坡。
我们为什么喜欢东坡?大概率是因为他通透,他有经天纬地的大格局,也有诗酒茶花的小情调。他有时不食人间烟火,而更多的则是和光同尘。年代那么远,人却那么近,近到如我们的挚友。
他最善于把苦难变成磨砺自己的工具,每经历一次劫,都会长一层功力。
东坡一生有三通透,我说是学得通透,活得通透,玩得通透。
林语堂先生那本《苏东坡传》,我觉得是我读过最好的写东坡的著作。林氏自己也说,他在美国,手边常带的书,就是《东坡集》。他那个时候估计也不易,所以得有一个寄托,一个精神寄托,那个寄托是他那一段人生最有力的底牌。他难的时候,一定是首先想到了东坡。东坡是药,可以治愈世间一切不平。他烦的时候,也一定找东坡解闷儿。他想要的,东坡那儿都有。
这个是我猜的,但是我坚信我猜得没错。
谁的生命中不会遇到困难?谁的生命中如果不会遇到困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活过一回。人生需要丰富,丰富的人生,不只是鲜花和掌声,饺子好吃,连吃两餐都不行,何况三餐四餐连着吃!
所以得有粗粮蔬果来配,来解腻。
人生何不是如此。
失意是一种资格。凡是失意的人,都有资格搬东坡来说事。我们喜欢东坡,也是这个根本原因。
我们所有的失意,在东坡的失意面前,都不值一提。
《晚香堂苏帖》,“轼启。辱教字,伏审起居清胜。厄困途穷,众所鄙弃,公独收恤有加,不可一一致谢。既蒙公库贶遗,又烦费宅帑,重叠愧荷。香粳淳酿悉已拜赐。匆匆复谢,不宣。轼再拜南圭使君阁下。”
苏轼真苦!是不是这样?这封信札道尽了谪途的苦。
林语堂先生,能在去美国前,想着带一套东坡全集。他这是有着清醒的预测,他预测会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度,一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有些困难或者会超出想象。
这是一定的。
可是后来呢,林语堂成了我们的文学大师。
东坡渡过苦难的精神,在林氏那一段旅美时光对他的帮助,是巨大的。不只是林氏就着东坡写了一部《苏东坡传》这样一部著作。更多的我们所不知的,应该是对于他人生的重塑。林氏后来能成功,就足以说明东坡在他的人生历程所起到的导师作用。
我昨天晚上的收获,是借着赵子昂的书法,写了一通东坡的《赤壁赋》。
赤壁赋的内容是真好。
好的关键是,我从赋中不断汲取人生解惑的劝慰,得到人生疑虑的钥匙。“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
这段话,我每次读都能荡开心胸,洞然开阔。再顺着赵子昂的笔墨来解读东坡,就更能得到时间轴上这些大咖们共同的境遇与心态。
赵子昂何尝不苦呢?他的苦,我不多说。
写这个赤壁赋,我基本是保留了赵氏书风,用信札纸,取中间每桢写三行,行距拉开。不求章法的变化,就是清清爽爽的那三行。共十三桢。
字写得规矩,自我批评有些没写开,但总体是我这三年来,一直沉浸在钟太傅小楷书风中的一个转变性的放松,也是回归,我之前一直写二王行书。所以昨天写的状态,一开始第一帧写的还算慢。结体开张,用笔也方圆兼备。但是后来,就快了,且自然出来了王圣教的感觉。这是仍存的记忆,自然出来了。笔是我之前用的小楷笔,其实笔和纸并不适合写这个小行书。也无妨。
恰巧昨天读王铎的一部刻本集,有一帖的内容,其心态也与东坡这个《赤壁赋》表达的差不多。
“经济不必竞谈也。乘兴饮醇酒,数著残棋,一丛竹树。诵杜诗二三篇。颓然偃卧绳床,闭目玄想,水火相见。又安知夔龙巢繇,孰为丘壑,孰为非丘壑耶?足下以为如何?”这个札应该是写给他的师父的。他后来修道家法,这部集中多是写给这个老师的。但是看他的这个内容,对比东坡的赤壁赋,是不是来得相似?
我们看古代这些大贤,无论他们人生过程中如何顺风顺水,如何坎坷峥嵘,他们都有一个化解的哲学。
庄子不也是!想出来那么有趣的转化,梦里的蝴蝶,生活中的自我,何必较真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虚幻的呢?
他更能耐的是,可以借着想象的力量,把自己变成鹍鹏,变成大鱼,上天入海,没他不能的。而他最拎得清的地方在于,他拒绝得干脆,舍得干净。
他想当大鱼,但决不入宦海。
他不想陷入一个到头来无法自拔的旋涡,他真是清醒。
我们喜欢这些人,莫不是因了他们留给我们的文字和艺术作品,和其中藏着的人生智慧。
东坡的这个赋,是最有名的,包括他其他的一些诗词,无不是他一千一万个可爱的化身。他这些化身,都诗意地帮助我们,让我们渡过我等平凡无名的生命中遇到的各种挫折。
这些挫折,在东坡人生中所遇到的苦难面前,都如庄子故事中蜉蝣在大鹍面前一样,微不足道!
陈寅恪和东坡是都是药,有些苦,但苦味入心。
这苦极能整治我们的心志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