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有两株枣树,陈忠实先生有两株玉兰树,那是长在他们生命中或某段生命中的树,永远“郁郁葱葱”。
前几日重读苏轼的诗词,其中一首《海棠》小巧玲珑、别有韵致,便轻轻地诵着:“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在敬佩东坡先生神奇想象的同时,我也觉得那海棠花朵间仿佛真的端坐着小小的红妆女子。
记忆中的海棠树便又浮现出来……
说来也巧,那时,我家前园里也有两株树:海棠树。两株树相伴而生,枝丫交错,擎起一方小小的天空。
春雨濛濛下过之后,不等春风吹起小喇叭,海棠树就长出嫩绿的叶子,随之抽出花苞。从花苞到花朵,颜色呈渐变趋势,由红到浅粉再到粉白;形体上也由立体的球形到平面的椭圆形,都是用尽了心思让人们感受到色彩的明艳和空间的多维,把人们往春天里带,这是春积蓄和生发的力量。
花朵最美是半开未开,或一朵花房里骨朵、半开的、全开的都有,参差错落为佳。《菜根谭》里写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此中大有佳趣。”不见全貌,才有遐想的空间,有发挥的余地,这里就有点哲学的意味了。“佳趣”用一个“雅”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所以古代女子发饰里,“半开”海棠形的钗呀、簪呀,显得既饱满又俏皮。我想,用这种“半开”海棠形的盘扣装饰在旗袍的领口处,只需一枚,是不是也别具一格呢?
那时的我不过十二三岁,喜欢在海棠树下流连。一会儿看看这朵,一会儿看看那朵,再提鼻子闻一闻,有时也伸出舌尖舔一舔。有一回居然像模像样地拿本书到树下看,不一会儿竟靠着树干睡着了。英子说我睡着时嘴还在蠕动,一定是想吃海棠果了,我坚决否认。因为海棠花一落,小青海棠就长出来,三两天就指甲盖儿大,我和英子就偷着吃了。其实,我的嘴边沾着的是一片海棠花瓣,是我在梦中细嗅它的芬芳。头上和身上也落了一层花瓣,是风摇落的,抬眼望树,花少,叶子突然就显得多了起来。那时我正在读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对最后一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一下子就理解了。现在想来,有些事真的不必强求,时机到了机缘就到了,随遇而安也许是最好的安排。
暑假里,姥爷总是来我家小住几天,母亲会变着花样给姥爷做吃的。除了园中的菜蔬,最好吃的要数蒸海棠了,和现在的罐头口味差不多。晚饭前,母亲叫我摘些阳面的海棠——半红半青,看着就招人稀罕。洗净,去顶。母亲把它们分层摆放到一个小盆里,舀两匙白糖,把盘子倒扣在盆上当盖子,免得水浸入影响口感,上锅蒸熟。出锅的海棠明显“胖”了,表面有了一层糖浸润的光泽。抓住果蒂拎起一枚放进嘴,只那么轻轻地一嘬,果肉就全在嘴里了,先酸后甜,味道真是好极了。如果看到吃者的表情由眯眼蹙眉皱鼻子转瞬间又眉开眼笑咂嘴咂舌,你保准也口舌生津,也许早把一枚蒸海棠放嘴里了。
姥爷只尝了一个,酸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母亲让我给英子奶奶端些过去。英子奶奶病了好些日子,只说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没想到英子奶奶看到蒸海棠,眼神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人也明显精神了,吃了好几个呢。母亲又给英子摘了海棠果让她拿回家去。
夕阳的余晖还在天边挥洒着衣袖,几只燕子还在空中盘旋,坡地上的庄稼一浪一浪地沐浴在柔和的光影里。村庄里的小孩子们就都聚在我家海棠树下了,一边吃着海棠果,一边准备听姥爷讲故事。姥爷坐在小马扎上,慢条斯理地装上一袋烟,用大拇指摁实,点着,紧抽几口,再吐出一串大大长长的烟圈,故事就此开始。有时书接上文,有时重打锣鼓另开张,姥爷的故事比他的烟袋长多了——我知道了梁祝的美丽爱情,知道了唐僧的西天取经,更知道了抗日英雄杨靖宇……我们的心被一个个情节揪着,细细分辨着善恶美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但我知道这就是文字的魅力。
月亮出来了,从海棠树顶撒下一把把小星星;露水下来了,打湿了睫毛和头发。小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我们也进屋睡觉了。
后来,英子家搬进城里。后来,姥爷去世了。再后来,我家要盖新房子,重新布置庭院,海棠树被锯掉了……
光阴弹指。
那远去的海棠树还时常在我眼前开枝散叶,今晚它又将在梦里递出一串红红的海棠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