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并不是现在的东西不好吃了,是味儿不对。现在什么都有,吃点啥都不费劲,过去东西少,那时候吃啥都香。谁家来人去客,抠个咸鸭蛋就是菜。农村人家,煎个鸡蛋、煮个咸鸭蛋是硬菜,要是用鹅蛋拌个小葱,那来的正经是贵客了。
小时候我在农村长大,十来岁才搬到城里。搬城里其实住的也是农村,那里离城边子还有挺老远,稀稀拉拉十一户人家还有个五七干校。那个学校农场倒是有不少地,老师学生都在里面干活。过去我爸一个人上班养一家子,现在还是他一个人上班养一家子。
在农村我还偶尔能吃着点鸡蛋,发烧了,坏肚子了,馋得吃不下饭转磨磨了,我奶就偷偷地给我烙一张鸡蛋饼,“快吃吧老孙子,别让你妈看见”。搬到城里以后,我奶没了,鸡蛋饼也没了,咸鸭蛋更是连看都看不见。其实以前我们也很少吃到咸鸭蛋。鸭蛋比鸡蛋值钱,也少,鸭子们天天下那点蛋,没等鸭子捂热乎,就进了我妈的小篮子了,哪能轮到我们。家里一般是不咋腌鸭蛋的,攒点够数,就拿到供销社换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了,它们是我妈的小金库,一般人摸不着。有时候腌那么一小坛,那金贵了,坛子口纸包纸裹,用麻绳勒着,蒙得叫一个严实,耗子都撕不开。这点鸭蛋和柜子里的花生米、干黄花、黑木耳一样,是用来待客的,撑门面的,不是给我们吃的。
这玩意才怪呢,越吃不着越眼馋。特别是它还老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
我爸在乡中学的小食堂做饭,他的厨房里可腌不少鸭蛋。我知道它们放的位置,北窗户下面,挨着酸菜缸的,小二缸一缸,黑红的大肚坛子三坛,二缸还没开封,木盖儿上压着块青条石。我已经观察很长时间了,但是没敢动手。我爸看得太紧,每次我一进去他就往出撵我,让我上外边玩,别在厨房里转悠,让人看见了不好。这都算优待我了,我老姐连厨房边都摸不着。她一去找我爸,我爸就和来了特务一样警惕,不允许她往里边走,只能往厨房方向看看。不过百密一疏,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我们的爸爸。这天老姐和我想了一个计策,趁晌午大家都休息,人少,她负责去找我爸说话,我潜进厨房捞鸭蛋。这次我们得手了,我装了满满两裤兜子咸鸭蛋,跟耗子一样贴墙根儿溜了出去,往家跑的时候拿两手紧紧地按着裤兜,生怕它们撞碎了,可回家时裤子还是弄精湿,不知道是鸭蛋整湿的还是吓的。妈把那几个咸鸭蛋迅速收进了坛子,系好坛口,我还没等到表扬呢,我爸和我老姐就回来了。爸问我是不是偷东西了?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怎么说,拿眼睛瞅我姐,她扭头躲开了我的眼睛,我又看向我妈,我妈也不说话,拿笤帚扫炕。我吭哧半天说:“不是我。”我爸说不是你是谁,裤子还没干呢。那天我结结实实挨了顿笤帚疙瘩。我被揍得十分憋屈,赌气跑到家和学校之间的苞米地藏了起来,我打算再也不回家了,除非他们来找,哄我回去。
可是并没有人来找我,连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都没有,我一直竖着耳朵听可能和我有关的哪怕一点点响动,但是没有。苞米地太大了,整个世界都是绿的,密不透风。他们会不会找错方向呢?天已经晚了,地里一会比一会暗,苞米叶子相互摩擦的沙沙声就像有人在偷看我,在笑话我。我越发憋气。饥饿和恐惧让我的一肚子气没地方撒,我不知道应该恨谁,打我的人从来不让我靠近厨房,我妈也没让我去偷,那就只有我老姐了,是她出的主意,完了好像没她什么事似的。我把身边的苞米当成老姐,连踢带踹,咔咔咔撅折一片,我发誓以后等我有能耐了整很多很多咸鸭蛋,专门抠黄,谁都给,就不给她吃。
现在,没人还拿咸鸭蛋当稀罕物了吧,所以我当年发的誓也没机会实现了。曾经那么遥不可及的东西,追着追着却发现早已跑到了它的前面,想想人生亦不过如此。但曾经的那份感情总还是在的。人总是被这种感情扶持着前行。有时候我还会抠个咸鸭蛋吃,女儿不解,“这玩意有啥好吃的?”是啊,这能有啥好吃呢,咋和她说呢?汪曾祺高邮的咸鸭蛋真就比别的地方好吗?老先生却记一辈子。人有时候吃的不是滋味,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