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年初三早晨，姐姐、弟弟已经穿戴整齐，母亲再次回身问我，你到底去不去？昨天晚上，母亲就开始为今天去镇上给姥姥拜年做准备，现在到了要出发的时候。

对于母亲的催问，我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我心里极为矛盾，既想去30里外的镇上给姥姥拜年，又有点儿放心不下家里的一只大红公鸡、十几只母鸡及四只大白鹅。它们是我的伙伴，每天早晚得给它们喂食；早晨放出，晚上它们进窝后还得给关上门。当父亲昨晚说，他在家照顾家里的活物时，我就开始犹豫不决。鸡鹅是要有人照顾，那么，谁又来陪父亲呢？对于我这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当时根本意识不到，对于母亲，年后回娘家，那可是件天大的事。

母亲面露急切，又一次问我，到底去不去？我站在屋子中央，看坐在炕沿上的父亲，小脸应该是涨得通红，极力控制着眼眶里的泪水。母亲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弯下腰，蹲在我面前说，你不想姥姥？我再次抬头看父亲，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在我和母亲僵持不下时，父亲从炕沿上起身，说，我也去吧，把你们送去镇上，明天我起早先回来。于是鸡鹅被关在了窝里，放进窝里足够的食物。全家人能够统一行动，母亲一脸欢颜。

冬天之外，大家都乘木船去镇上。隆冬时节，鸭绿江结着厚厚的冰，冰面上铺盖着雪，哪能行船？人们只能走江道，就是沿着鸭绿江，步行于通往小镇方向的冰面上。我们一家人沿着大雪中间踩出的窄道，走下山坡，走上冰雪覆盖的鸭绿江。

记忆中，那天阳光特别灿烂，宽阔如毯的江面上，白雪闪现着无边无际的光芒。我和姐姐走在前面，父亲和母亲走在后面，轮换着背抱弟弟，还拿着给姥姥带的礼物。走在冰雪覆盖的江面上，因为鲜有人走，大雪中间的小路，若隐若现，雪没踩实，挺暄乎，蹚雪赶路费劲而艰难。30里冰雪路，得走4小时，中午才能到镇上的姥姥家。可是我们都非常高兴，连跑带颠地奔向遥远的小镇。

当时从我们住的山村到镇上，没有公路。从大人的嘴里知道，去镇上，有条小道藏于鸭绿江边的半山腰，而冬天根本无法行走。且不说冬天路远道滑，就是鸭绿江的众多河岔，每绕出一个河谷都得二三十分钟，带着孩子的话，恐怕一天都难以走到镇上，也很不安全。大自然造就的江道，走起来虽说一呲溜一滑，可是异常平坦，遇有几个江湾，取直线走就是了，与爬山道比，距离差不多缩减一半。

冰面之上，一片耀眼的白，要是没有同伴，再赶上下雪或大风天，走在苍茫天地间，寒风呼啸，碎雪横飞，会让人感到异常孤独。十几年后，我想骑自行车回我童年居住过的山村，没想到上了江面，轮胎在光滑的冰面上无法立住，沉重的自行车一下成了累赘，只能或推或扛，好歹在一片空茫中，于夜幕降临时分走进了村庄。

作为孩子，步行于大雪覆盖的冰面上，又能欢快地走出多远呢？我们不是幼小的弟弟，不能借助于父母，走到后半程，极其需要毅力，只能在对小镇或者说姥姥家的憧憬中坚持，一步一步向前走。坐落在两山间的小镇，终于在万里晴空下展露出了羞羞答答的面容。

姥姥家在小镇的西南边，三间草房，院子里散落着鞭炮燃放后的红纸屑。一进屋，眼前一片朦胧，做饭产生的蒸汽还没完全散尽。走过蒸汽弥漫的外屋，进到东边屋里，看到姥姥盘坐在炕上，我们赶紧给姥姥拜年。姥姥永远是那么干净利索，精精神神，她一脸惊喜，灵活地挪动着娇巧的身体，腾出炕头的地方，招呼我们赶快上炕，暖和暖和身子，尤其是穿在胶皮靰鞡里冻得几近麻木的双脚。

舅舅们去邻居家找宿过夜，我们在姥姥家住了四五天。每天清晨四点多钟，姥姥就轻手轻脚起来烧炕做饭。那时的房子不保暖，四下透风，晚上炕烧得再热乎，甚至烙人，等到凌晨三四点钟，躺在火炕上的人，还是会被游移于头脸上的冷风吹醒。

姥姥家过年的饭桌上，并不缺少鸡、肉。肥瘦相间的猪肉，蘸上蒜酱，吃得满嘴流油。红烧排骨色泽黄嫩、香气四溢。用烧柴火的铁锅炖出的鸭绿江鲤鱼或鲫鱼，闻香气就让人流口水。少的是细粮，也就能吃上一顿大米饭，白面包子也基本只能吃一顿，主食以黏火勺和煎饼为主。攥上一大锅酸汤子，一家人围坐在炕桌边吃，那美味至今难忘。记忆深的是用豆油炸出的黄澄澄的干果，吃起来酥脆爽口；还有裹着一层面粉，油炸后带有甜味的地瓜丝。过年好像就是不停地吃饭。吃饭之余，我跑出去，跟镇上的孩子玩打仗游戏，疯跑在小镇的巷子里，把手比划成手枪状，嘴里发出阵阵枪声……

在去给姥姥拜年的年纪，我以为我们一家所居住的村庄，还有姥姥所住的小镇，就是整个世界。三年后正月初九，我们一家人挤上一辆解放卡车，车里挺冷，从鸭绿江的冰面上驶向小镇，到了小镇并没停下，而是一路翻山越岭，途经一个个陌生的村镇，最后停在了偌大的城市，这时我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世界远比我以往的想象广阔精彩得多。

如今，再也没有人去走鸭绿江的冰面，开车走沿江331国道，用不上二十分钟，就能从小镇抵达我童年生活过的山村。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在大雪纷飞的时节，想起鸭绿江边的小村庄，一次次在想象中，和家人一起跋涉在通往姥姥家的江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