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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特刊

底 色

杨逸

那个黄昏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丝毫没感觉到不同。它用西斜的太阳带偏了整条巷子的知了,那潮热的歌声无韵无调,却让我记住了,蝉的夏日,是一场跑调的高亢。

住在一楼的我们家,大门朝里面敞开着。铁板漉进了炒菜做饭的蒸汽,四周泛出温暖的锈色。这颜色在我眼中是别致的,和祖母的皱纹一样,被我看作安详的岁月。大门旁边竖着不大的一块匾,白底,写有四个黑字:业余门诊。匾用一块老榆木做成,有着我喜欢的天然粗糙的纹理。

那是1981年,改革开放的第三个年头。父亲想承包医院,被母亲阻止了,为了让妻子逐渐接受自己的观念,父亲决定先把家里变成业余门诊。这个门诊是非营利性的,类似于慈善机构。父亲说,附近邻居、包括拾荒和乞讨的,有个小伤小病也就不用跑去医院了。母亲听到“一概不收费”,马上精神抖擞笑靥如花,只用了一个晚上,便把家里弄出一块医疗角。这个一平方米见方的角落,即便在黑暗中也是肃然白净的。

每到全家人坐在圆桌旁吃晚饭,医疗角便会用屏风围上。我亲手做的纸壳吊牌在屏风上摇晃,上面写着:闲人勿进。

几个月后,那个夏日的黄昏轻轻撩起我家薄薄的门帘,送来一个急需就医的患者。当时除了祖父没在家,其余六口围着地中间的大圆桌,吃着我已经想不起内容的晚饭。

“请问,医生在吗?”问话的是个瘦小的男人,衣衫褴褛,脸色蜡黄。

“我就是。”对面的父亲站了起来。他和瘦小男人之间隔着一张圆桌面。我注意到父亲的眼睛睁大了,黑黑的瞳仁像幽深的湖水。

“打扰了,我走错门了。”来人突然语无伦次,这让我不由得回身仔细打量着他。他的右胳膊脱了臼一样无力地垂落着,那是一只饱蘸了鲜血的胳膊。就在他站立之处,他的血如同受到蝉鸣的撺掇,顺着地板缝求生一般用力爬着。夕照为这一切镀上金色的边框,那边框也跟随液体一起流淌。

“请留步!”在来人即将迈出大门的一瞬,父亲大步走过来并把他拦住了。父亲说,伤口太大,必须马上处置,语气不容商量。那只血胳膊又返回了屋里。饭菜和碗筷一起静默下来,家里那会儿味道太重了。

这场处置耗时很久,天色擦黑,那只缝了针的胳膊才缠上了洁白的纱布。地上是大量医用脱脂棉、纱布和血迹,父亲送患者的空当,母亲边收拾,边后悔起开这个门诊:“没法过日子了,我得把牌子摘了。”她说得信誓旦旦,却没碰门口的牌匾一下。父亲回来仔细清洗了双手,没坐回饭桌,径直站在了窗前。点着一支烟,他看着远方天地间仅剩的那抹酡红。

父亲不坐回来,晚饭就没法继续吃。这是家里的规矩。可他没有坐回来的意思,祖母、母亲和我们姐妹三个,只能枯等着。

“你们猜,刚才来的,是何许人也?”一支烟尽,父亲转过身,徐徐问道。他黑黑的瞳仁又一次让我想到幽深的湖水。

“难道是某某?”我灵光乍现一般,脱口而出。

“正是他。”父亲说完,小我一岁的妹妹倏地弹了起来,一双脚连踱带蹦,问父亲,为什么不早说?我要打他!爸爸你为什么不打他还要救他?

到妹妹喊累了,屋外的蝉鸣也沉寂了下来,父亲才再次开口了。

“命运已经惩罚了他,他已落魄至此。小二,你长大不是要当医生吗?当医生就要救人命,不管谁的命,都要一视同仁。”

妹妹抽泣着,哭了。祖母、母亲和我,也默默淌着泪。

父亲当天救治的,是一个拾荒时被碎玻璃瓶刺穿了胳膊的中年人。十五年前就是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打折了我祖父的腿,又在我父亲身上,用烟头烙下一百个疤痕。可是十五年后,命运竟然这样安排了他和我们一家人的重逢。

那个潮热的夏日的傍晚,父亲用夕阳染红的慈悲,为幼小的女儿们,烙上了生命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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