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经历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人们才更加期盼春天。所以雪莱的那句“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被引用无数遍之后依然还在被引用。
春天,多么鲜活灵动,多么有弹性有生机的字眼。东风吹响春天的口哨,万物复苏。“复苏”的还有“蜗居”在楼上的父母。他们又可以搬回农村住了,整理房前屋后的园子,准备播种的籽粒,还要种一棵春天的树。
的确,有那么多名人喜欢种树:诸葛亮植桑八百,董奉有杏林千棵,陶渊明门前的五棵柳树依依摇曳着历史的光阴……
然而,父母种树,缘于我。
那时的我十一二岁,比男孩子淘气得多。上房檐掏鸟窝,下河套捉泥鳅,草窠里逮蝈蝈,弹溜溜,扇啪叽,滚铁环……我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衣服脏了,破了;脸花了,头发散了;小腿和胳膊肘经常伤痕累累。每每回到家时,父母就打趣我:“这是哪里逃荒来的?”
一个春天的早上,我被亮晶晶的阳光唤醒。坐起身,见父母在窗前忙碌,我便迅速穿好衣裤来到园中。父亲已挖好了一个土坑,旁边的地上躺着一棵小树。
我好奇地问:“爸爸,这是什么树?”
“海棠。”
“为什么种树呀?”
“为你。”
我想起了前一年的夏天,总是惹祸的我。我带着几个小伙伴偷前院三奶奶家的樱桃吃,后来把树旁我们站的半截土墙给踩倒了;为了吃到王大爷家的杏子,趁他们午睡,我们几个接连爬到树上,后来把树枝给压断了……想到这些,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母亲温和地说:“这回咱家有树了,不许去别人家偷吃了,自己家的果子才是最好的。”
我使劲地点点头。
父亲要我来种树。我把小树拿起,轻轻放进土坑里。它比我高多了,和我手腕一般粗细。我扶直,父亲填土,填完土,我踩实,再浇水。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阳光下,风雨中,忽然有一棵树就系在了心头。我往外疯跑的次数少了,待在家里的时间多了。海棠树抽出的第一片新叶儿,被我画在了本子上:鹅黄浅绿的渐变色调裹着圆润又有棱角的一小块几何体,像翡翠,又像丝绸那样娇嫩。叶子表面被我用细彩铅笔描过,脉络分明,似乎叶绿素在里面流动,显示着盎然的生命力量。画完,我又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贴在语文书皮的左上角,一看到它,我的学习就有了动力。紧接着海棠树抽出第二片叶、第三片叶……满树的叶子如我一样新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发现海棠树已有几个花骨朵在微雨中张开小嘴了。我刚背会的“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正好派上了用场。
以后的日子里,我喜欢在海棠树下看书或背诗,累了就抬头望一望叶儿、花儿、果儿,偶尔也瞧一瞧树旁那群小鸡,毛茸茸地滚来滚去。
再后来,我长,树也长,等到树冠亭亭如盖时,我已离家求学。但每年暑假,我都能吃上最甜美的海棠果。
时间如白驹过隙。我30岁那年,儿子4岁,他爸爸下岗了。日子突然像脱轨的火车,我有些茫然,有些看不清前路的方向了。
也是春天里,我带儿子回父母家,强颜欢笑的我难掩内心的忧郁。母亲做了我爱吃的饭菜,饭后,父亲让我和他去种树。后园墙外,父亲把几十棵小松树装上独轮车,推走。我在后面跟着。来到西山我家地的地头,地头有一片山洼,父亲要在那里种树。
山洼地,遍布草根树叶,地面很硬,土又很黏。父亲一镐头一镐头地刨着坑,刨了十几个坑后,看着父亲大口喘气,我就抢过镐头继续刨。没几下就感觉手掌要磨出水泡,鼻尖也有细汗了。父亲再接过镐头,再继续刨。一个多小时后,我和父亲终于刨完了坑,种完了树。
山里很静。静得能听见溪水淙淙地流过,听得见树林里鸟儿的鸣啭,听得见远处声声的牛哞。我看着眼前一行行的小松树,一种欣喜,多年前种海棠树的久违的欣喜重又回到眉宇间。这些小松树将迎风沐雨比赛似的长。你看吧,叶长了,枝粗了,根壮了,有一天它们会坚不可摧,会成为栋梁。我的眼里倏忽间有些湿润。
“孩子,生活不易,你得学会成为你自己的树。”父亲没有看我,依然看着小松树,语重心长却又云淡风轻。
我看着父亲,使劲地点点头。
……
前几天,父亲又在电话里问我今年种什么树,我说:“种桃树吧,我喜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春天了,你也种一棵树吧,就如我们的日子,盼着它长大,开花,结果。有些东西,比如坚持,就会深深地扎进土里;也有些东西,比如理想,会努力往天上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