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转发展至今已三百余年,孕育出了吉剧、龙江剧、龙滨戏、辽南戏、海城喇叭戏等地方戏曲剧种,孵化出了深受观众喜爱的喜剧样式——东北方言戏剧小品,又以无形的内在力量影响着东北文学和东北影视剧创作的整体风格,隐藏着民间艺术青春不老的基因密码。
4月14日,中国戏曲学会二人转研究分会在吉林艺术学院东北民间艺术研究中心成立,该分会的成立将对二人转的发展产生哪些影响?这项饱含东北人民深厚情感的民间艺术未来将如何继续向前走?带着这些问题,记者采访了中国戏曲学会二人转研究分会会长孙桂林,听他对二人转的理解、回望与期冀。
记者:近年来,不论从艺术创作来说,还从是非遗传承与保护来说,您都是二人转的高度参与者。二人转在吉林,可以说是舞台艺术的一块金字招牌,请您谈谈吉林的二人转现状?
孙桂林:吉林省历来重视二人转艺术发展,围绕二人转艺术推陈出新,1979年,“吉林省二人转新剧目评奖推广会”举办,目的和任务就是整理和筛选、创作和加工出好作品,宣传出去、推广开来。每年举办“推广会”的时间至少持续一个月,所有参演团队集中在省内一个地方,白天研讨、晚上观摩,吃住都在一起,影响巨大,堪称盛会。2002年,“推广会”加入戏剧小品的参赛形式,更名为“吉林省二人转·戏剧小品艺术节”,每两年举办一次,内容更加丰富多彩,也有利于两种艺术形式的相互借鉴、取长补短。总的来说,通过这一活动,通过几代人的耕耘,吉林二人转达到了“出作品,出人才,出效益”的目的,还可以加上一条“出现象”。
先说“出作品”。30届艺术盛会,创作演出作品2000多部,评选出优秀作品或推广剧目180多部,其中有40多部作品获得各项国家级艺术奖项,并成为辽吉黑蒙四省区二人转剧团送戏下乡“常下单”的剧目和剧团“吃饭”戏。整理改编剧目如《马前泼水》《回杯记》《包公断后》,新编历史剧目如《胡知县断案》《韩琪杀庙》《清心汤》,反映现实生活剧目如《闹碾房》《老男老女》《美人杯》《双赶集》等,都以清晰的创作走向和扎扎实实的文本,践行了“推陈出新”和以民间艺术反映现实生活、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好作品给二人转艺术人才提供了展示才华的机会。“推广会”和“艺术节”推出了韩子平等一大批身怀绝技的二人转表演艺术家、剧作家、作曲家。2000年开始评选的“四大名旦”“四大名丑”,推出了一大批受观众喜爱的二人转新秀。独具风格的二人转编剧、二人转导演、二人转作曲家可以数出一大串。众多人才的崛起,为脱胎于二人转的吉剧和吉林省舞台艺术事业的繁荣发展提供了支撑,成为享用至今的宝贵财富。
为什么要加上一条“出现象”?因为省内各级专家型文化管理者是如此呵护、尊重民间艺术,形成传统,如接力赛一样一棒一棒传下去的现象,在全国范围来说实属罕见。围绕二人转的相关政策引导,专家、艺术家们对艺术本体的探讨和把握,以及吉林电视台从2006年开办的《二人转总动员》栏目、百万名业余二人转唱手的参与,专业和业余互为补充,舞台和媒体的立体传播格局形成等等,都是值得做全方位梳理和深入研究的艺术管理现象。
近年来,在更多地面对城市观众和多媒体受众后,二人转在剧目创作和演艺形式上都发生了一些“变化”。二人转要发展,就要探索前行,三百多年间,二人转也是在不断探索中获得新生的。但戏要唱、故事要讲,一旦一丑的基本形态不能丢,守正创新是观众的需求和呼声。近两届的吉林省二人转·戏剧小品艺术节,从相关部门的顶层设计、理论引领到具体的剧目创作,就是对群众需求的回应,以及二人转守正创新的探索。在30届二人转艺术盛会及其作品的创作轨迹和作品样貌中,基本可以勾勒出吉林省二人转艺术从推陈出新到守正创新的历程。
记者:近年来二人转创作有哪些值得关注的亮点?您认为在哪些方面还需要强化?
孙桂林:近年来,二人转艺术在作品题材选取上有一个突出特点,即革命历史题材进入二人转创作视野。挖掘本地革命历史资源、塑造英雄人物形象,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形式中加入主旋律创作,既契合小戏及时反映现实生活的特点,也体现了二人转艺术工作者的文化自觉和使命担当。实践证明,二人转艺术同样可以用小切口来表现大情怀。另外,弘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也成为创作关注的热点,表现了剧作家们对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热切呼唤。
如果说在哪些方面还需要强化,我认为在创作上还是要锤炼两个本领:一是以民间视角去观察和以民间立场去表达的本领。对民间艺术来说,如何以民间视角观察生活、如何以民间立场表现生活,应该是从事民间艺术及二人转艺术的“看家本领”。有了这个看家本领,即便进入主旋律创作,也是民间艺术的表达,这与时代精神并不矛盾。二是表现手段上亦庄亦谐的本领。一段时间里我们过于追求“娱乐精神”,有没有笑点成了二人转成败的标准。当孤立的“娱乐精神”无法构成支点,在找回剧诗品格时就会显得有些拘谨。研究民间艺术经典作品就会发现,有时“庄”与“谐”同时在场,妙趣横生;有时“庄”与“谐”相互坠在背后,意趣盎然。
当然,锤炼这两个本领的基础是解读生活。读懂生活,才能表现生活,看不懂,就说不清。而艺术不仅要说清,还要参得透,起码要比观众参得透。然后通过作品告诉观众: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这样的人物关系中、这样的戏剧情境下是可以这样的也能够这样的,而且这样的情态是你的独特发现。
记者:从近年来的创作得失和观众反馈来看,二人转艺术守正创新的路径在哪里?
孙桂林:这个问题有点大,我从工作实践角度说说个人看法。一是用什么审美标准来看待二人转?如果不顾民间艺术的审美标准来打量二人转艺术的高雅与通俗,争议永远也不会在一个焦点上,结果可能是创作变得无所适从,作品变得不伦不类。二是二人转艺术是否可以产生艺术经典?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包括民间艺术,不管是哪类题材,只要提炼到极致,一定是雅俗共赏,一定具备剧诗品格,也一定会成为艺术经典。而认为二人转就是俗谣俚曲,没有必要争艺术之短长和品格之高下,简单地把臆想中的事件,用已有作品的人物关系,加一点地方诨嗑就去“走市场”,既低估了观众的欣赏水平,也辱没了二人转艺术的名誉。
如我前面列举出的一些优秀作品,它们都具备地道的民间艺术品质和剧诗品格:小切口、大情怀,既具有大开大合、一泻千里的气象,又有百转千回、峰回路转的人性厚度,同时具备痛彻肺腑、家长里短的展现。所以我们应该恪守民间艺术的审美标准,以民间立场的表达,以剧诗品格为方向,发展二人转艺术,守住行内之道,才能保有尊严。从这个意义上讲,从推陈出新到守正创新就是二人转艺术剧诗作品的产生路径。
记者:二人转活跃在东北三百余年,至今仍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其魅力究竟是什么?
孙桂林:人们说二人转像车辘轳菜,压不败、踩不烂。的确,它比野草还倔强,野草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要借助春风拱出地面;车辘轳菜呢,会顶开冰雪迎接春风,足见其强悍的生命力。
如果深入思考其魅力根源,我觉得二人转有“勾魂”的东西在里面。二人转艺术的民间立场所体现出的品格既传统又现代,它所肆意张扬的,是人类舍弃不掉的追求和梦想。
在演剧理念上,二人转注重自我表达。它“自嗨”,然后通过“自嗨”嗨翻全场,又通过嗨翻全场来“自嗨”。一旦走上舞台,“自嗨”是第一动力,这是二人转感染观众的秘诀,也是二人转艺术历经风雨、顽强存活下来的秘诀。
记者:中国戏曲学会二人转研究分会成立后,在守正创新理念推动二人转发展上,将会作哪方面努力和尝试?您理想中二人转艺术发展境界应该是什么样的?
孙桂林:辽吉黑蒙四省区的情况差不多,在以往的艺术实践中,常常会为某一个剧本没有搭配更适合的演员而感到遗憾。可以设想一下,假如东北地区建立二人转发展联盟,形成联合体,打破行政区划限制,整合创作资源、演艺资源、剧场资源,形成既延续本地传统又突出既有风格的竞合发展氛围和态势,好剧本找到最适合的演员,出现好作品的机率就会大大提高。所以,我们可以尝试打造东北地区民间艺术节平台,甚至“东北亚民间艺术节”平台,在碰撞中找到二人转艺术在当下的表达方式,以新剧目创作为先导,让有才华的二人转演员拿出留得下、传得开的作品,让二人转的艺术魅力达到峰值,让二人转在新时代不失位、不缺位,那将是二人转发展的理想状态。
同时,在二人转研究方面,我们尚有广阔的拓展空间。以王肯先生、耿瑛先生和靳雷先生为代表的二人转研究先行者和开拓者,以其丰厚的研究成果为二人转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建立了科学的研究体系。随着研究理念、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的不断延伸与丰富,二人转的研究空间也在不断拓展。比如,将二人转艺术置于全国各地方民间小戏中加以端详,用“跳进跳出”的视角转换方式加以研究,定会有新的发现。
研究需要平台。在中国戏曲学会的指导下,我们计划整合四省区艺术研究机构和高校研究资源,培育二人转研究队伍。强化理论,才能变二人转艺术自然生长为自觉追求。与此同时,通过在高校中设立微专业、微课堂,力求二人转研究的常态化、学科化、规模化;以二人转艺术为突破口,培养学生的戏剧思维,有了戏剧思维,才能真正欣赏戏剧艺术,会欣赏戏剧艺术,变“戏曲进校园”为“戏曲在校园”就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这应该是二人转艺术、戏曲艺术应有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