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家厨房，抬眼就能看见楼下那块绿地。绿地中长着一棵橘树，叶翠枝壮。按说，这里是不该有橘树的，这里不是南方，是东北，冬天大雪封地，天寒地冻，冷不容它。它却是长在那，意味着一场生存的挑战。
它是我栽在那里的。
三年前，女儿用车从单位拉回来两棵盆栽的橘树，嘱她妈妈和我：这橘树我种的，在单位养了两年，现在工作太忙，没时间莳弄它了，你们好好养着吧，三年结果，明年就能吃上橘子了。
我和妻都算不上特别喜欢花草的人。家中养了几盆绿植都属泼泼实实养不好亦养不死的那种，浇点水就能活，用不着格外上心照料。这两棵橘树进到家可就不同了，一进门就开始享受特殊待遇。定时浇水、定期施肥，有事没事站它跟前瞅一会儿，看看有没有病虫害什么的。这样待它，并不仅仅是指望它早点结果，更重要的是女儿给的任务，一定得养好，不然，没法交代。
要说这两棵橘树也真是赏脸，没过多久，长得郁郁葱葱，一派鲜活。特别是主干，高挑着刚刚发出的嫩叶一个劲往上蹿，好像所有的养分都供给了它，大有戳破天棚直插云霄的势头。旁枝却是不怎么见长，两棵树高高细细，很不适称。实在不可以这样任其长下去。倘若如此疯长，不但不会结果实，屋子高度恐怕也不够用。我和妻商量，决定给两棵树来个“斩首行动”。从主干上部拦颈截断，使其往横里长，不能任它可劲拔高。说干就干，我操起剪刀，咔嚓咔嚓，两棵细高的橘树顿时矮了半截，几个月辛劳浇出的鲜嫩枝叶哗啦啦散落一地，令人心疼不已。
本以为采取这种措施之后，两棵橘树就会旁枝斜生往横里长了。却不然，横向的枝条仍不见有叶芽冒出，倒是那主干历经劫难方显出一种挣扎不死的求生欲望，在被斩首的部位又赫然冒出两枝水汪汪的新芽，宣告着生命的顽强不屈。无奈，只好让它们继续生长。待长到一定程度再继续采取“斩首行动”。就这样，三年时间里，这种“斩首行动”少说进行了五六回，被剪掉的枝枝叶叶得有一抱。这期间，旁枝斜杈倒也并不是一点没长，赖赖巴巴，勉勉强强，总算是长成了两棵相对匀称的橘树样子。这让我和妻多少有些宽慰，莳养了三个年头总算有点成效。
这期间总是盼着它能早日结果。说是三年就能结，可这都五年了，一点动静没有。去找花市老板咨询，老板说：你那橘树是种的吧？若是种的根本就结不了果。我说：为啥呢？老板瞟了我一眼，哼了一声说：为啥？这么跟你说吧，你那橘树就是骡子。骡子，懂吧？我眨巴眨巴眼，似懂非懂。他见我还是不太明白，索性直接告诉我：这种直接用种子种的橘树没有生育能力。我听了大为惊讶，问他嫁接一棵能结橘子的树枝也不行吗？他回答得很干脆：不行，是基因问题。这让我大为失望。
我和妻商量，不结果就不结果吧，就当绿植养，好歹也能给屋室带来些养眼的绿色。可渐渐发现，这两棵橘树开始分泌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让人很难接受。我和妻先想到的是把它们送人，可又觉不妥，有言道：己不悦勿赐人。可直接扔掉，又觉得实在可惜，加上女儿莳养的时间已有五年光景，虽说是棵不通人气的树，可也是有感情的。最后决定，把它们栽到楼下小区绿地里，是死是活随它自己造化吧。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橘子是南方植物，即使栽下后活了也是暂时的。它逃不过冬天，冬天一定会把它冻死的。嗐，管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将这两棵橘树从家中盆里起出来，拎到楼下，准备栽在绿地里。住一楼的年轻夫妇，见我忙着挖坑儿，男的问我：这橘树您不准备要了？我说不要了。他说：那给我们一棵行吗？我说：行啊，两棵都给你们也可以。女的说：不用，一棵就好，两棵没地儿放。说完，两人高高兴兴地拿走一棵，回家栽去了。我把剩下这棵认认真真栽好，希望它能在户外好好活下去。
自那，这窗外便有了一丝牵挂。我家住二楼，在厨房做饭时，有意无意往外瞥一眼就能看见这棵橘树。开始几天，叶子有些打蔫，整棵树像人得了病似的，精神不起来。好在那几日雨水很勤，阳光温和不烈，十几天后，叶子一天比一天支棱，渐渐变得水灵翠绿起来。我和妻倍感兴奋，心里清楚：这棵树是栽活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感觉这棵橘树在户外比在室内快活多了。它不再用透过玻璃直接就可以接受阳光的沐浴，有天然的雨水浇淋滋润，有舒爽的风吹拂。常有麻雀、蝴蝶、蜻蜓落上它的肩头……它开始活成了一棵树自由的样子。我和妻很欣慰，觉得早就应该把它移栽户外，过这种花鸟云天相伴的自然生活。
夏天好时光瞬间逝去，转眼已是暮秋时节。小区绿地上的花草日见衰败枯萎，路旁的柳树榆树黄叶纷纷飘零。只有这棵橘树不然，它孑然伫立在那儿，叶子不枯不凋，一袭深绿格外醒目。我猛然意识到：这生长在南方的橘树是不曾领教过北方冬天的，接下来它的日子该难熬了。果不其然，头场雪落下来的时候，绿地上所有的植物都卸掉了夏装，光秃着身子，待捂上雪被，准备过冬了。而只有它不谙时令地扎煞着一枚枚深绿的叶子，把飘落的雪花托举成一片片小小的云朵，在凋敝的景色中生出一丝凄楚的诗意。
渐渐地，我发现它那托举着积雪的深绿色叶子开始变白，待到冬至的时候，那叶子已经跟积雪溶为一色，俨然一棵秋后结满棉花的枯秸了。又过段时间，大概是在元旦后春节前，某天，我蓦然发现，那些托举着积雪发了白的叶子终于不堪重负，不知啥时全部压垮掉光了，只剩下一树发白的枯枝，在寒风中瑟瑟晃动……
天暖了，又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到来了，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让这棵饱尝了寒冬之苦的南方橘树活过来吧！让它发芽吧！我晓得，这种可能是一种奇迹，可奇迹未必就不会发生。我一直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