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早早地就计划好要多待些天，好好陪陪爸妈。过去的这一年，忙忙碌碌，虽然离得不远，却只回过四五次家，也是来去匆匆。身为子女，亏欠父母的实在是太多了……
从我们回来，爸妈最大的事儿就是安排每天的饭菜，就像孩子们在外多么受苦、吃不到好东西似的。二老在很多事情上，想法都有分歧，甚至相左，唯独对我们，意见总是高度一致，一定要把最好的留给子女。这次在家的时间比以往多，每天都能安静地陪他们聊聊天儿。爸妈年纪大了，絮叨着往事，他们的女儿能够在旁倾听，这让二老感到心满意足。
这么多年，爸妈就分别在自己的卧室睡，爸打呼噜，妈习惯早起，两个人各有各的生活习惯，互不干扰也挺好。昨天睡得很晚，我陪着妈躺在床上，大概夜里11点多了，这会儿妈却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起她和爸的桩桩往事。这些事儿，我年年都听，甚至每年不止听一遍，所以每次妈再讲这些我认为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不那么走心了。有时候也觉得妈是不是有些苛刻了，毕竟爸为了这个家直到现在还在筹划和操劳。
这一次，妈是从和爸相亲那会儿讲起的。她还清晰地记得爸那天穿的是什么样的上衣，还说爸站在那儿，个子不高，不是很直溜儿，她一点儿都不随心，又讲奶奶是怎么热情接待一起陪着来的姥姥、姥爷的。回家后，妈就觉得不满意，越想越后悔。姥姥和姥爷说：“老孙家过年能杀起猪，是正经过日子人家，挺好的！再说都当面答应媒人了，不同意不好，退掉亲事让别人笑话。”妈说到这些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连说：“啥也别说了，那个时候就是年轻啊，听你姥和你姥爷的话都听惯了……”
再接下来，妈就又讲到了生我们几个坐月子的经历。在妈看来，爸不懂得照顾她，不知冷知热。妈细述她是如何睡了凉炕，如何在月子里还要干活儿，如何因为抱柴禾的事儿和爸吵架……总之，因为这些，身体上才落了病。妈讲这些的时候，很是伤心。我静静地听着，体会着妈所经历的各种不易和心酸，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妈好像也不需要我安慰什么，更不需要评判什么，就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偶尔，我听到她深有抱怨时，就会开玩笑地加一句：“要不，您和我爸离婚吧……”妈就沉默了一下，又叹一口气说：“这都多大岁数了，70多岁了，还离啥离，你妈这一辈子啊……”
这一晚上，妈讲了很多，后来她不再说了，让我赶紧睡，可我早就没有一点困意了。尽管这些事儿我听过好多遍了，这一次，感受却不同。妈讲的这些，不就是一个时代农村女性生活的缩影嘛。对自己的妈，做女儿的一定很心疼，但我没有对爸的责怪。
爸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在乡亲们的眼里，大概就是不务正业。那个年头，不安心务农就被人瞧不起，爸不怎么会干农活儿，常被邻里笑话。他当过代课老师、生产队的会计，经营过酒厂、雪糕厂……因为一时没干出什么名堂来，所以并不被看好。到后来，爸从开着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开始创业。妈常说，你爸当年开的那拖拉机一跑起来把车上的人颠起老高了，没有棚，冬天把鼻子都冻坏了。你爸能吃苦，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干起来的。那时候，一听到拖拉机的声音，就知道是你爸干活儿回来了，因为整个村子没有第二辆……关于爸的这些往事，也都是妈讲给我们的。妈讲这些的时候，眼睛是亮亮的。
听着这些，我的思绪总会飘出去很远很远。小时候，爸跑外面的事儿，赚钱养家；妈操持家里的事儿，照顾一家老小。那时没有手机，爸每天早出晚归，什么时候回来，妈渐渐摸出了规律，但有时遇到别的事儿，难免会回来得晚。妈就一遍一遍地像是说给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么晚，怎么还不回来……终于，在不安中听到了拖拉机声，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到妈脸上立刻现出喜出望外的神情。后来，村里养拖拉机的人家多起来，妈却能准确地从声音就判断出哪一辆是爸开着的。她说，你爸开车稳当，声音不是那么大，变化也不大。可当我们仔细辨认时，却听不出有什么差别来。
有时爸会给我们买些好吃的，回到家他会一边分给我们，一边和妈交流着一天的收获。这会儿，爸妈就都笑着，我们也都高高兴兴的，这天就像过节了似的。我上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家有了村子里第一台洗衣机、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我清楚地记得，洗衣机安置好后，爸高兴得不知道洗什么才好，一下子抓起妈新买的头巾扔进旋转的水流中，妈急得伸手要去捞，爸连忙阻止说：“别被电着，别被电着……”那会儿，妈气得脸都涨红了，爸却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笑。电视机刚买来那一阵，左邻右舍都来家里看，每天很晚才走。妈嘴里埋怨着都是这个电视机招来这么多人，可第二天，她还是忍不住又招呼邻居们接着来看连续剧……这些往事一幕一幕就在眼前，可光阴却不知不觉走了几十年。
如今爸妈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从前，我们也经常打电话叮嘱二老要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妈性格不那么开朗，是天生的倔脾气，过去的事儿总装在心里，爱和爸生闷气。爸还是直来直去，不会说软乎话，不会哄妈开心。直到现在，爸妈也会动不动就吵架，只不过吵完好像很快就忘了。妈吃药，爸该提醒提醒；爸渴了，妈该倒水倒水；他俩还会并排坐在一起看电视，尽管还会为看哪个台而争论不休；他俩还常常在茶余饭后规划大家小家的日子，尽管意见很少有统一的时候……妈抱怨归抱怨，爸要是身体不适，她比谁都着急；爸性子急、要求高，对妈，他在努力地板着坏脾气，偶尔没克制住，能感受到他的后悔和自责。我不知道爸妈这算不算爱情，反正他们的一辈子就是这样：在不停地拌嘴中相互搀扶着，走过了风风雨雨，走过了磕磕绊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