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截瘫17个年头了，雇用的护工来来去去不下百人。有的记得长相，却忘记了名字；有的模糊记得姓氏，却想不起细致的模样。唯独第49个护理过我的护工——小赵，她的样子始终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小赵来我家，职责本是保姆，但在没有护工或者护工家里有事请假时，她就一担挑，既当保姆，又当护工。小赵工资一分不多要，反而干着两个人的活儿，且一干就是四个春夏秋冬。1460个日子的朝夕相处，我们早把她视为家人，她也把我们当成亲人。
年过40岁的小赵，看上去却像50多岁，因排行老五，家里人都叫她五姑娘。小赵从小喜欢唱歌，加上身姿窈窕，被下屯来招生的艺校老师一眼就相中了，可是保守的父母硬是拦下了女儿，这成了小赵一生的遗憾。小赵父亲40岁出头就病逝了，母亲偏偏选中她养老，哥哥和姐妹都不解，只好由着母亲的性子来。直到后来70多岁的母亲也走了，走之前她告诉儿女：她可怜五姑娘婚姻不幸，害怕她过分老实而遭欺负，所以住进了五姑娘的家。生活一地鸡毛，小赵最终向法院递交一纸离婚诉状，随即远走他乡靠打工维持生活，一心只为给儿子娶上媳妇。
会唱歌的小赵，劳动之余，以歌为伴，不但给自己排忧解闷，还为我的病房带来了欢笑。小赵会反串，能唱完整的二人转曲目和拉场戏曲目，什么《回杯记》《马前泼水》都不在话下。唱歌演戏，虽是自学成才，小赵却表演得惟妙惟肖，尤其扇子功夫更堪称一绝。我住在康复疗区，一有节假日，小赵就被大家架拢着来上一段。闻听歌声，病友们都坐着轮椅聚拢而来，看着热闹，拍着巴掌，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人，在愉快中度过周末时光。值班的护士、医生有时也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挤到人群中看上个片刻，情不自禁地跟着喝彩。
由于我的双脚多年不能走路，我患上了严重的甲沟炎，时常感染化脓，医生诊查后提出手术治疗的方案。就在我担心犹豫不决之际，小赵从旅行箱里取出一个帆布包，包里是一套不锈钢的修脚工具，只见小赵戴上一次性医用手套，先用酒精棉把修脚工具逐件消毒，脚跟底下铺一块消过毒的纱布，然后开始进入操作：她把一段比大脚趾略宽的细钢丝两头揻成钩，然后挂在脚指甲两边，再用胶布粘上万能胶把钢丝包裹上。我半信半疑，她的土办法竟然不动刀、不上药还有了疗效，甲沟炎从此没有再犯。事后闲唠，方知小赵专门学过修脚，只差没有资金开店才荒废了这门手艺。没想到居然在我这里派上了用场。
心灵手巧的小赵，干活走心，把我每天在医院里进行康复训练中的PT疗法熟记于心，并总结了7个基本动作，绘制成简图，便于记忆，一目了然。每当雇一个新的护工，她就自告奋勇担当教练，手把手教学，直到学会为止。护工学徒独立上岗后，都喊她小赵老师，她嫣然一笑，也不反对。掐指算来，小赵在我家干护工的活儿比做保姆时间还要长，所以称小赵为“护工”也就不足为奇了。
2022年4月27日上午，小赵陶醉在老妈给她安排的五一带薪休假的快乐之中——她要借此长假，把离婚手续办好，从而结束长达近十年的马拉松式离婚长跑；她要去看表姐给她介绍的对象，在外漂泊多年，过够了风雨飘摇、四海为家的日子，她也应该找个避风的港湾歇歇脚了；她要回老家的镇上，把欠下的新农合款补交齐，一旦有个病灾也好有个保障；她要回屯里，找村主任做主，把一家三口的土地划分开，她和儿子的一份，前夫是一份，然后把她和孩子的那份交给村里的合作社打理，每年收点地租，也多一份收入。这件事非同寻常，自己不到场签字画押也不能生效……
一想到三天后即将迎来的长假，以及快要摆脱多年的困扰烦忧，小赵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喜形于色，在我家屋地扭起了大秧歌，接着翻出手绢，后来竟然唱起了一首老歌“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这是小赵来我家做保姆、当“护工”四年多来，第一次“疯张”的表现，全家人惊诧之余更多的是理解，围一圈儿看她的倾情表演，为她曾遭遇的不幸感到不平，更为她才艺被埋没感到心疼。就在我们跟着载歌载舞的小赵波澜起伏、醉意享受的时候，才发现转过身来的小赵已是泪流满面、哽咽不止了。我们实在是分不清，在小赵的哭声里，有多少苦涩的发泄，又有多少甜蜜的期待？
当天午饭，小赵为大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欢聚一堂。殊不知，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正悄然降临到小赵的头上。
下午起床时，每天都是小赵第一个唤醒我和护工，可是今天的她却悄无声息。老妈有些奇怪，推门进屋时，发现小赵瞳孔放大，不省人事，枕边是她吐出的中午饭菜。老妈一边喊我快打120，一边用手清除她口中的秽物，以免影响呼吸。救护车赶到，初步判断脑病，即刻奔赴就近的医院。80多岁的老妈一路跟随，交上住院押金，在家属栏签了字，脱下自己的鸭绒服盖在小赵的身上。在场的人，都以为老妈是小赵的亲妈。泪花儿含在老妈的眼中，直到做完这些，眼泪这才像断了线的珠子，唰地一下都流了下来。生活中，老妈早已把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护工”小赵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
可怜的小赵在外当保姆、干月嫂七八年，不管多难多苦，都咬牙挺住，春节都没有回过家。她靠着自己的打拼，总算给儿子交了首付买上婚房，又月供贷款一台新车，原本只盼尽快有个孙子（女）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家帮助看孙子（女），享受天伦之乐，算是老来有个如愿的归宿……
2022年4月27日晚上，脑溢血的小赵住进了ICU病房……后来，捡了一条命的小赵出院后被儿子接回了家。不久后，为了不影响儿子的前途，小赵留在国内，暂时和丧偶的二姐一起生活，小赵儿子一家则飞往美国……
我多么希望有一天，小赵日盼夜念的儿子一家从国外归来，给小赵一个真正温暖、幸福的家，我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