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长满了土地，像一种固执的迷恋。
青草下面是消逝的古渤海国，是一千年的寂静，和弥漫其间的蒿草气味。
农历端午，白蒿摇曳，夏天正随风招展。一群人走进331国道沿途、吉林省珲春市西六公里处八连城遗址。他们对天微笑，对地微笑，对彼此也对自己微笑。他们的表情并没有被千年光阴篡改。
“渤海国第三代国王大钦茂，于唐贞元年（785）将国都从上京龙泉府迁至八连城……”讲解员闪出人堆，提醒着恍惚的草木，来者是今人。
草木发出淡淡的哗然：今古之间，隔着多少世、多少代？蒲公英迟疑地摇头，白絮连缀成烟：近如你我，远如你我。空气里随即飘动着风的应和：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今人如此，古人如此，万物如此。
言语间，被大自然湮没的古渤海国国都，来人的脚步相互交叠，往八连城遗址深处走去。
“公元737年大钦茂即位，改元大兴。唐廷册封其为渤海郡王、左骁卫大将军、忽汗州都督。762年，唐廷诏以渤海为国，晋封大钦茂为渤海国王，加授检校太尉。大钦茂卒于793年，在位57年，这半个多世纪是渤海国发展史上重要时期。”
二号宫殿遗址旁，大钦茂的一生，连同所有他曾自认为刻骨铭心的生涯，被解说词里的三个句号轻轻“概而括之”。台基上的板瓦是复制品，徒有一比一的纹饰，用以安慰到访的有缘人。它是木然的，未曾见过大钦茂的意气风发，也没经历过“国中之国”“车辚辚，马萧萧”的昌茂。可它仍然向我传递着讯息，关于庄严，关于一国之君的威仪。
“非壮丽无以重威”，威，恰是满怀壮志的国君给自己的定位。
同样隐没于时间，隐没于解说词里那三个句号。
一行人继续向前漫游。脚下的木头栈道隔开青草，像隔开两块陆地的界河。
我知道人的世界也分成两个——一个没有你的世界，和一个有过你，而你已经消失的世界。两个世界隔阂如深谷，如昼夜，如时光的两端。无论多么无所不能的人，也不能拥有那个没有自己的世界，抑或永恒在有过自己的世界。历史的烽烟总是滚滚弥漫，王侯将相也好，寻常百姓也罢，最终都要隐入尘烟。
贵为渤海国王，留得下的，当然是城池，是史载，是后人的揣测。而寻常百姓呢？
据说考古发掘了大量瓦当和壶罐，我知道那是属于凡夫俗子的，属于娶妻生子、一家老少、春种秋收、白头偕老。我想象着这里的人间烟火味，既然是城，就有君王，也有百姓。我身为百姓，自然有颗眷恋凡夫俗子的心。虽隔千年，对于人间富贵，也只限于观望。
观望渤海国向唐廷的进贡，仿照大唐的典章制度，遣质子以示忠心。观望唐廷对大钦茂的册封，汉字成为渤海国的通用文字，盛唐的灿烂文化在渤海国开出繁花。
在对前尘的观望中，我也在任由时光从我身上碾过。它长于此道，没有恻隐——对人类，对人类文明，无不如此。被它带走的岂止农业、渔猎和航海都优越的古渤海国，它还消泯了楼兰文化、西夏文化、契丹文化。我又想到了“重威”，君王之威与时间之威，倏尔有了高下。
时间之下，人类显得稚拙而天真。他们追逐一切没有到来的事物，不知从哪天开始，又想往回寻找消失的一切。可是找到的，常常只有几根寂静的枝条，和满目丛生的野草。
脚步的缓慢成为我们致意古渤海国的仪式，即使它现在寂寥、荒芜，早已陷落黄昏，可同行人仍愿相信，即便满园的杂草，也曾和辉煌的盛唐有过千丝万缕的关联。“伟大璀璨的文明不该坠入时光的黑夜。”我默念此句，那些在博物馆中看过的飞彩鎏金、金声玉振，模模糊糊地驾着马车在天幕飞奔。
眨眼却又瞥见孔老夫子捋着须髯说，时间如同逝水啊。言毕，两千年已缩进生长于岸边的一粒果核。每年都有人砸碎果核，把江水放出来，却再也不见周游列国的孔丘。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此刻，此地——八连城遗址，放眼四野，只见天地悠悠，草木宁静，似乎谁站在人间，人间就是谁的。
正神思游离，一只突然蹿出的野獾，用肥硕的身体捣乱我的意念。它上下腾跃，不把人多势众放在眼里。草木再度哗然：生死一念，傻獾子，你疯了吗？
不声不响。一个闪回，又是一跃。
“它在告诉我们，它不怕我们。”
“它真正想表达的是，咱们入侵了它的领地。”众声喧哗，其中有我。
我想起朋友写下的句子——一片遗迹，尚未有人到此干戈。这只獾子主动跟我们干戈上了。至少有两种可能，要么它的祖先见过古时征战，热血且勇敢，这两样化作基因，代代相传给了它；要么它无知无畏，没见过世面也不懂进退，以为天地间数它最彪悍。
四下安静，我们的猜测声一边回荡，一边消失。风从国道涌过来，从距此不远的温特赫部城和裴优城涌过来，时间的遗珠被一次獾跃召集，继而被我在脑海中陈列成排。我在想，何以古代文明统统只剩下遗址，而野獾仍然欢腾如原始的神话？一种人类文明的沉寂，对于野獾也对于潜藏在周围密林中的虎豹、狍子、苍鹭、秋沙鸭，显然意味着归来。
反自然生长过的，不止工业的野兽。“保护生态”是人类的反思，是与大自然彼此伤害后的互惠互利。
这里已被圈以围栏，对外开放也不影响对它的保护。红绿灯和汽车大灯照不进来，股票指数永远攀升不到此处，也包括酒馆、废弃的电话亭和等待流进汽车胃囊的汽油。野獾无法见识它们，它在历史装订线的针脚里跳跃，告诉来去匆匆的到访者，它和它的家园，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