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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版:东北风

辉南之心

□杨 逸

摄影:冯健男

第二次去辉南,是个晴朗的秋天。

大龙湾被山崖环抱,湖水深邃宽阔。从湖岸到崖尖,撒欢儿一般生长着肥硕的地锦、细而疏的牛蒡、花朵袖珍的翅果菊,当然也有淡藕荷色的甜根子(甘草)、深紫色的百里香。高大的柳树、桦树、黄榆、槭树和白杨,如伞如笠,层层叠叠。有些树的根脉藏身水下,好像在时光这坛老酒里浸泡多年的、盘根错节的秘密。

从空中俯瞰,大龙湾宛如一颗蓝色的“心”,它的所在地辉南,也就成了有“心”的地方。“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心自然是人的标配。可辉南作为一方地域,它有一颗波光粼粼的“心”,不能不说这是自然的恩宠,是天成的别致了。

辉南的“心”学名玛珥湖,常用名大龙湾,很接地气。这颗“心”不是老天的手笔,这颗“心”来自古地质时代大地自身的一次乖张,一场躁戾。

那一天早已远出天际。那一天,太阳照耀,万物生长。那一天,恐龙在岩石上蹭痒痒,蜉蝣旋在水面,享受仅有一天的庄严、神圣和璀璨。就在那一天,大地深处暗流奔涌,滚烫的岩浆冲开了地壳。接下来,赤焰漫卷,天地混沌,大大小小的爆炸把地球表面冲撞出近似圆形的一处洼地。不知过了多少个天心月圆的夜晚,爆炸彻底平息,火口圆坑底切到了地下水面,日复一日,积水成湖。

这心形的玛珥湖,幽深百米,大地曾为此自鸣得意。这湖面到访过千年日月,也游弋过历代星辰。“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多少契丹勇士曾在湖边“倚皂貂、欺朔雪”,也不知多少抗日战士,曾在这里誓言“驱倭寇、挫强梁”。“世上岁月短,囹圄日夜长。民族多少事,志士急断肠。”杨靖宇将军的勇毅和钢铁意志,在斗转星移中化成了不朽。时至眼下,又有多少人曾和我一样凝望过这颗“心”,赞叹它静美的仪态,肃穆的安宁。“我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自身与岁月”,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话。面对大自然的真迹,我常会自觉渺小短暂,紧跟其后的,却是为自己曾经作为生命站立在永恒面前,领会苏轼“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释然畅意。眼前的玛珥湖不属于人类史上任何一场伟大文明,因此它没有“黄昏”,只有“黎明”;存在的每一天,都是它的鼎盛。它不懂“追忆似水年华”,它所擅长,是用荡漾的水波重复“美是时间的结果。”

“美”不是玛珥湖的追求,不是大自然的追求,“美”是人类的追求。

“希腊人为生活而智慧,宋人为生活而艺术。”在辉南,这句话得到验证。“心湖”周围山水相照,动植物和谐共生,自成一种完美的生态。而这里的人们生来就沾染着大地之“心”的灵气,他们不仅用心呵护天然美景,还眼界开阔、心思巧妙,用自成一格的人文生态呼应着长白山系龙岗山脉“七湾、一湖、两顶”的自然生态。

在金川镇,一只倾斜的紫砂壶一刻不停地在公路一侧把泉水倾倒给泉水。壶身刻着三个字:吊水壶。“一壶水拉动了整个镇的经济。”同行人如是说。吊水壶是辉南有名的风景区,取之不竭的山泉水让这里成为“中国矿泉水之乡”。金川镇上淙淙流过的泉水活泼灵动,也让这里的人们告别了祖祖辈辈从土里刨食的生活。踏上太平沟村的木头栈道时已近黄昏,灰喜鹊拉帮结伙,用自我陶醉式的放歌迎接访客。亭台楼阁错落,栈道蜿蜒逶迤,蜻蜓在身旁嗡嗡振翅,似乎被陌生人的气息扰乱了磁场。野花把散漫的美开出自在的松弛感,在我对此地究竟是“度假别墅”还是“太平沟村采摘园”的疑惑中,野花逆着夕阳,自顾自一直盛开到远方去了。

答案就在疑惑产生的地方。村书记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太平沟村,这里那些品位高雅的房屋,正是村民的家。惊叹中一眼望去,那些精美的房屋正在夕照中怡然自得——它们肩披紫红色瓷瓦,描着深金色的门楣和窗楣,褐色木质院门交错出镂空的古典造型。透过镂空的缝隙,树上的红果探头探脑,地上一垄秋葱懒洋洋地将身子斜靠上身旁的红砖墙。一白发老翁正弯腰弓背,拔起两根,磕打着葱须上的泥。他身后蓊郁的葡萄架以外,光线充足的地方,晒着圆滚的野生榛子、色彩艳丽的黄辣椒、绿辣椒、红辣椒。老翁正对我们露出热情的笑容,忽然噗的一声,窗口飞出一枚果子,打得树上红果应声落地。老翁回身,低吼训斥,窗子里随即飞出童稚男孩儿的嬉笑。这家屋顶的炊烟也很淘气,随着屋后的大树分出两个叉,一束游向绦带般的天空,一束晕染进“一望远烟生”的夕阳。

这寻常小院儿里的烟火气散发着梵高画里的勃勃生机。我站在一棵海棠树下,想着朱光潜在《谈美》中所说,“游历新境时最容易见出事物的美。习见的环境都已变成实用的工具。”不同于大自然的生态美,一个村庄的美让我想到审美力、规划力、执行力和领导力。这种美是人的精神产物,它依托于人的信念和力量。对美的好奇驱使我继续寻找答案。在村史馆,当看到太平沟村1969年就购置了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1976年就有了彩电,尤其听到村书记张晓东介绍眼下本村光农业合作社就有四个之多,我认定这个村庄的美得益于一种由来已久的、深植的信念——“一定要过上好日子。”正是这种信念,让这里的人们孜孜以求、知行合一、勤劳富裕。

中国人是个讲究美的民族,古人信奉“生生之谓易”,今人也感悟“没有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辉南不愧是个有“心”之地,辉南人因为用心建设一种“向美”的生活,显得既烟火又诗意。

这种感觉在当晚入住的龙湾村西夹荒屯,尤其强烈。

西夹荒的夜色里,一个个怀旧的院落,亮着一盏盏朴素的灯火。这种朴素是美的,是中国式的,是“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是“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这些院落各有名号,老胡家、小明家、宝昌家……供人客居。走进院子时,头顶北斗,屋门前花色斑斓的小猫一只挨一只,像巴望故事方能入睡的小儿。一时间,不止辛弃疾,不止蒋捷,宋词中与村居、与忆旧、与温馨有关的句子,映在泥墙上,挂在房椽下,结伴屋后的泉水,叮咚作响。

让人陷入回忆的地方是美的,让人身心安宁的地方,毋庸置疑是美的。

在西夹荒的那个夜晚,美是古老而盛大的。那里有灿烂的星河,有蛐蛐儿无邪的吟唱,有淳朴纯正的草木气息,有清澈的水汽和同样清澈的思考。这样的夜晚,我可以驾驭时间这头豹子,眼看它被美催眠,温顺如同门口匍匐的猫。

美的力量从来不止于此。在美面前,连贫穷都会变成雨果笔下的敲钟人,臣服于美的化身埃斯梅拉达——西夹荒原是一个只有22户村民的小村屯,位置偏僻,交通不便,经济发展受限。2016年辉南各级政府为原住民建设了新村并进行了整屯搬迁,在原地建成西夹荒旅游度假区。青瓦泥墙小木屋,原始村落风貌配以现代化服务设施,西夹荒巧妙结合了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美出了独特,美出了味道,让来者一见倾心。

“向美”的蜕变,带来了富裕。如今的西夹荒,在清晨的袅袅水雾中,看不到现代的繁华,听不到车辆的喧嚣,连兜售土特产的商贩也不见人影。村庄在月牙消隐处醒来,村口的木质水车缓缓转动起新的一天。鸟雀啁啾中的西夹荒,只有古朴宁静,道法自然。

第二次离开辉南,也是一个晴朗的秋天。天空大道杳无白云,告别的我催促不舍此行的我,声音穿过树林,轻如苍鹭的翅尖划过水面。在辉南,我记住了两颗心——大龙湾的“心”生不出一根褶皱,永远光洁如大地的处子。那些智慧奋进的金川镇人、太平沟人、西夹荒人……他们更是辉南的“心”——是传承之心,也是未来之心;是向美之心,也是海纳寥廓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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