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长白山中的一棵树,这是在我走出森林之后才意识到的。
20岁之前的我,在人民公社当社员。那时,生产大队给每个生产小队都划分了山场。山场,也就是给每家每户划出的打烧柴的林地。每年冬天落了雪,人们都要拖着小爬犁去打柴。山场距离村子大都七八公里,拉着小爬犁来回怎么也得三个多小时。秋收打完了场到正月十五之前这两三个月,一是各家取暖烧柴的需求量增大,再就是要准备好来年一年的烧柴,所以家家户户从十几岁的孩子到老人都要动员起来,甩开膀子打烧柴。每天下午两三点时,那河面的冰道上就会出现一支长长的装满烧柴的小爬犁队伍。那拉爬犁的抻着脖子用力,嘴里大口喘着粗气,头顶的汗水遇冷变成了雾气。虽然步步负重,又累又饿,但离村头的炊烟、离家中那温暖的土炕越来越近。人们心中的共同目标就是冰雪融化之前房头怎么也得抓起个柴火垛来。
那时候人们上了山,挑柞树之类抗烧的硬杂木先砍。硬杂木砍得剩不多了,便不分树种,只要是能烧的就砍回家。最后砍刺蒺子,打树根,称之为打“疙瘩头”。疙瘩头热炕,还能掏出大块火炭装火盆。打柴的路上,搭讪最多的一句就是:你家的柴火垛见长呀!俺家的烧柴不多了,都快吃生米了。
那年月,谁家姑娘找婆家先是要看柴垛,柴垛又大堆得又利索的一定是正经过日子人家,是要加分的。
每年的春天,公社也提倡植树造林,各生产队都是有造林任务的。但年年造林不见林,造林之后管护跟不上,林地放了牛。有一天,我心潮涌动,写了一封题为《栽树要成林》的读者来信,也许编辑认为有普遍意义,便发表在了《红色社员报》上。我们那个小山村第一次有人写的文字变成了铅字,产生了轰动效应,乡里乡亲看我的眼神似乎也不一样了。寻根溯源,那封读者来信也许是我文字生涯的起点。
后来,我参加工作,到了长白山中的一个林场,成为一名伐木工。
那可是森林的海洋,爬上山顶,朝远处一望,山那边还是大山,森林那边还是森林。一阵阵山风在树的梢头掠过,起伏的山峦犹如巨浪涌动的大海,间或还会看见几只山鹰在灰色的天空中翱翔……
在农村砍柴,遭遇的都是灌木丛,触碰的都是小棵子,认识的树种也只是有限的几种。走进森林真是大开眼界:笔直的水曲柳,粗壮的核桃楸,挺拔白皙的小叶杨,穿着皮袄的黄菠萝;有婀娜身姿的紫椴,有冷峻深邃的红松,有不动声色隐藏在树林中的黄榆,还有那秋冬两季都会燃烧的白桦,以及“女儿木”“灯台子”“半拉子”“拧劲子”“红心柳”等等。那极为稀有的“刺楸”“红豆杉”“瓜子榆”,不知在哪个山坡上你就会撞上一片……几年下来,我和它们都混熟了,这些树木像我的亲人,像我的朋友,会呼吸,有情感,有个性,还有色彩。有时站在一棵心仪的树下,久久地对视,会从心底里涌出赞叹,它们竟出落得这样秀美!
有山外来人,便戏称自己是“老木把”,对大山的一切口若悬河,如数家珍。春天,你随便走进哪一条山谷,山芹菜、猴腿儿、刺五加、山胡萝卜秧都让你手提肩扛。被城里人称为山珍的刺嫩芽,那是我们的家常菜。
森林中最常见的野果子是野生猕猴桃,赶上“收山”的年景,无论新藤还是老藤都果实累累。尤其是经过一场秋霜之后的野生猕猴桃,你摘一颗塞进嘴里,那口感,胜过蜜糖。
乍看上去,这森林是个郁郁葱葱的世界,可细细品,每棵树的命运各自不同。谁也不知在哪一个夜晚,是哪一阵狂风,会把生命的种子带向何方。落进峡谷里的,缺少阳光的抚慰,反而生命力更加旺盛,性格更加执着,长得更加蓬蓬勃勃,更加茁壮挺拔;落在山巅上的,拥有太多的雨露阳光,但常常长不成栋梁;也有矮矮的灌木,心中从没什么宏图伟愿,它们知道自己没人关注,但还是随风轻歌曼舞,给这个世界增添一片绿意,一块荫凉。
一望无际的林海,就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来到泉边饮水的梅花鹿,在山里红树下拱食的山猪,掠夺山蜂蜜被野蜂追剿的棕熊,在一旁看风景的野花,某一个早晨占领了倒木的元蘑,鸣啭着从这片树林飞向那片树林的山雀儿……森林为我们创造出的世界绚丽多彩。
冬季的森林,白雪皑皑,有的沟谷甚至白雪齐腰,我们常常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严寒之中作业。中饭就是捆在腰里的玉米饼子。中午要找一些干树杈子,拢起个火堆烤饼子。桦树皮是引火神器,撕一捧桦树皮塞到干柴之中,触上一根火柴,顿时一个噼啪作响的火堆就诞生了。吃饼子时常有一种叫“蓝大胆”的鸟儿飞前飞后,工友们知道它们是饿极了,就不时掰下点儿饼子与它们分食。有时西北风会心不在焉地打起尖利的呼哨,那冒烟似的雪片顿时就模糊了你的视线。但是,多大的雪都不会让你恐惧,反而是一种心灵的净化,会让你联想到很多。有时还会联想到东北抗联如何在这冰天雪地里抵御日寇,这茫茫的长白林海是如何协助战士们打击豺狼……
走进森林,还有一种发现会搅动你心底的波澜:那是一棵棵倒下并腐烂了的高大的红松,它们原本可以去做梁,可以去做桅,但机遇没有垂青它们,它们最终也没有走出深山。这些红松腐烂之后,当年那灌满油脂的树杈就会凝成“明板”,工友们走近会把它立起来,靠在另一棵树上,这就是传说中的松明子,继而成为烛照人间的火。
春绿秋黄,那些年让我们自豪的是,每年都有近万立方米木材从我们的林场走出大山,运往祖国各地,变成擎起屋脊的梁,变成挑起征帆的桅,变成了挡风的门、学习的桌、休息的床……
多年后我也走出了森林,也许我是最后的伐木人。此后不久,国家下达了天然林禁伐令,我的工友们也放下了板斧、油锯,很快完成了角色转换,成为育林人、护林人,成为生态文明的守护者。
我虽然离开了森林,但我的家仍在长白山下。我们喝的是长白山流出的乳汁,那乳汁是从长白山丛林的每一条叶脉上流下来的水滴;我们吃的则是长白山林海那万千条溪流汇成江河浇灌的土地生长出的稻谷。
今天,我比什么时候都怀念长白山中的那些树,怀念那蓬蓬勃勃的森林。在森林里没有想到,其实,自己也是一棵树。从过去到今天我都是长白山中的一棵树。我为自己能生长在长白山中而自豪!
森林和人类也是一种“命运共同体”。